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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


  他的腰,挺得筆直,他的身軀,也不再顫抖。他的精氣神,全都化為了威嚴,支撐起他受盡雨雪風霜的衰老。

  楊逸之依舊怔怔注視著楊繼盛,良久,突然低頭,一口鮮血嘔出,染紅了他如雪一般的衣袖。

  天地無言。風霧更濃。

  樹欲靜而風不止。

  只有袖上不曾凝結的鮮血。

  但,他依然不能看著他父親身限囹圄,無論他承不承認自己都一樣。

  「我乃大明兵部尚書楊繼盛。」

  「我沒有兒子。」

  楊逸之愴然一笑,向著楊繼盛深深一拜。

  這一拜,有多少無奈,多少傷痛。

  楊繼盛依舊緊閉雙目,不去看他。

  楊逸之徐徐抬頭,嘶聲道:「那麼……」他低頭咳嗽,強行壓制住胸口奔湧的血氣,才能萬分艱難的說出這三個字:「楊……楊大人,要如何你才肯跟我走呢?」

  楊繼盛將頭轉開,一言不答。

  一旁歐天健插言道:「楊大人一生精忠報國,雖然暫時干犯聖怒,但遲早還能有為朝廷效力的一天,若這樣隨著楊盟主走了,豈不落下一個逃獄欺君的罪名?依我看,楊盟主還是死心吧,除非有朝廷所下赦令,楊大人寧願血濺此地,也萬萬不肯踏出囚車一步。」

  楊逸之回頭看了楊繼盛一眼。他依舊瞑目危坐,卻似是默認了。

  楊逸之長歎一聲,沒有人比他更瞭解父親。殺他容易,要他低頭卻是萬難。

  他只得對歐天健道:「朝廷赦令如何能下?」

  歐天健笑道:「楊大人之事乃聖上親自發落,刑部、司禮監都無權過問,何況其他人?聖泉乾涸,皇上正在氣頭上,萬萬不會輕饒楊大人。不過……」

  楊逸之打斷道:「不過什麼?」這一次,他已沒有了等待的耐心。

  歐天健想起了自己的職責,他不敢再戲弄楊逸之,道:「聖上裁奪將楊大人流放塞外,碰巧顯聖將軍前往天授村祭天,於是將楊大人交與將軍順路押送。顯聖將軍此番持尚方寶劍而來,如聖親臨,要想放了楊大人,非將軍不可。而王爺和將軍乃是至親,若交了楊盟主這個朋友,自然會在將軍面前,替楊大人美言……」

  楊逸之打斷道:「天授村在何處?」

  歐天健愕然半晌,似乎明白了什麼,道:「莫非楊盟主要去天授村向顯聖將軍求情?那是萬萬不可。將軍天皇貴胄,從不與俗人相接,並且脾氣怪異。若非王爺出面,休說是法外開恩放走楊大人,就算讓他多聽你一句話,也是不可得……」

  他絮絮叨叨,還未說完,楊逸之一字字重複道:「我只問,天授村在哪?」

  他的聲音並不高,但歐天健卻禁不住全身一戰,他不禁囁嚅道:「就,就在居庸關北去七十裡。」

  楊逸之看了囚車一眼,心中卻不禁又是一痛:「囚車何日押到天授村?」

  歐天健只得答道:「快馬加鞭,不過三日路程。」

  楊逸之抬頭望去,北面一條小路正隱藏在風霧之中。

  或者,他可以一直護送囚車到天授村。

  然而,楊繼盛卻不想見他。更何況,他還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三日的時間並不長,他必須知道,這個從未耳聞過的顯聖將軍到底是誰。

  更重要的是,要如何才能打動他,給自己的父親求得一紙赦令?

  楊逸之深深嘆息,緩緩站直了身體,雪白的衣袖沾上點點鮮血,宛如雪地裡盛開的寒梅。他一點點拭去唇間的血痕,他的容貌也漸漸變成了玉一般的溫潤,只剩下一絲痛苦,還殘留在他的眸子深處。

  他靜靜站立在山林中,霧氣已漸漸消散,初生的日色透過樹葉的陰霾,自天上垂照下來,垂在這個白衣男子身上,將落寞照滿他的全身。

  蒼茫大地,他就仿佛自亙古以來就一直獨立此地,不染半點塵埃。

  終於,那絲痛苦也已消除,他的身上只有溫煦與平和。

  所有的痛苦都被深深掩埋起來,仿佛從沒有過一般。這一刻起,他又成為那個白衣落落,纖塵不染的男子。

  自十五歲之後,他便是一直這樣,埋葬著自己的痛苦。

  從沒人知道。

  白衣宛如一片浮雲,從歐天健身邊掠過,消失在雲霧那頭。

  嗆然一聲輕響,歐天健腰間佩劍落地,斷為兩截。

  楊逸之的聲音遠遠傳來:「三日內若敢對楊大人有半點不敬,有如此劍。」

  歐天健如受雷殛,良久良久,他才彎腰撿起那半截斷劍。

  他望向囚車的目光中,已充滿了敬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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