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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八


  「我愛您,熱爾維絲太太,呀!儘管發生了一切,我仍然愛著您,我向您發誓!」

  「請您別這樣說,顧熱先生!」她驚叫起來,望著膝下六神無主的顧熱,「不,您不該這樣說,這叫我太痛苦了!」

  然而他重複說他一生中只愛她一人,這更使她心如刀絞。

  「不,不,我不願意這樣,我太慚愧了……看在上帝的分上!請站起來吧。應該是我跪在您的面前!」

  他站起身來,渾身發著抖,用結結巴巴的語調問道:

  「我能吻您嗎?」

  強烈的意外和激動使她說不出一句話,只是點頭表示願意。天啊!她是他的人了,他可以做他情願通過她得到快樂的一切事情。然而他僅僅是伸出他的嘴唇。

  「熱爾維絲太太,我們這樣就足夠了,」他喃喃地說,「這裡包含著我們的一切友誼,不是嗎?」

  他吻著她的前額,吻著她斑白的頭髮。自從母親死後,他還沒有吻過任何一個人。他的生活中只有好朋友熱爾維絲的存在。當他如此恭敬地吻過她之後,便向後倒退著,倒在自己的床上,哽咽起來。熱爾維絲不能再這樣逗留下去了;當人們彼此相愛時,遇到這番境況真是太淒慘,也太糟糕了。於是她向他嚷道:

  「我愛您,顧熱先生,我還是那樣深深愛您……呀!這是不可能的,我明白……告別吧,告別吧,否則,會把我們兩人都毀了!」

  她說著便飛也似地穿過顧熱大媽的臥房,重新回到了馬路上。當她恢復了神態之後,便回到了金滴街按著門鈴,博歇拉開了門索。宅院裡一片漆黑。她走進院裡,真像是走進了正在致喪的人家。這時已是深夜時分,那門廊破敗而空蕩,像一隻鬼怪張著大嘴。是呀!當年她曾覬覦此地,想佔有一席之地!那時候難道她的耳朵全被堵住了,聽不到牆後面絕望與悲慘的哀鳴聲!自從她步入這宅院的那天起,她就走上了衰敗之路。在這充滿黴氣的工人宅院裡,人挨人,人擠人,難免染上致命的疾患。這個晚上,所有的人都緘默著,像死了一般。她只聽見右側的博歇夫婦和左側的朗蒂埃和維爾吉妮呼呼的鼾聲,就像感到燥熱無法入睡的貓閉著雙眼,從嗓子底裡發出嚕嚕的響聲。來到院子裡,她似乎覺得到了真的墓地,院子的地面上鋪上了一層規整的白雪,高聳的牆面泛著青灰色,沒有一絲燈光,像是廢墟的殘垣斷壁一般;沒有一聲歎息,整個宅院像是被饑寒埋葬了。染坊裡流出一道穢水,在白雪之間開出一道黑痕,她不得不邁開大步跨過去。那汪水汙黑的顏色就像她漆黑一團的思緒。水中漂亮的深紅淺藍色已隨她的思緒永久地流走了!

  隨後,當她登上七層樓的當爾,在黑暗之中,她忍不住笑了起來;那是一種令她痛苦的無奈的笑。她憶起當年自己的宏願:靜心地幹活,終日有麵包吃,有一個高枕無憂潔淨的家,悉心撫養孩子,不挨丈夫的打,還能死在自家的床上。不,這難道是真的,真是太可笑了,所有的願望就這樣實現了嗎?她不再幹活,沒有東西吃,睡在垃圾上,女兒在下流場所遊逛;丈夫對她拳腳相向。留給她的只有死在街上的磚地上一條路了,如果她回到屋裡,有跳出窗子的勇氣的話,這一切會立刻實現。當年她並沒有祈求上蒼三萬法郎的年俸和眾人的敬重吧?哎,說真的,在這個世道上,身份低微的人,什麼都別想指望!甚至連貓食和狗窩都沒有,這就是一般人的命運。這使她苦笑地更厲害了,她曾希冀過經過二十年燙衣生活,回歸鄉下。好吧!就去那鄉村僻野吧!她想在拉雪茲神父公墓找一隅屬￿自己的領地。

  當她走進樓道時,竟像是一個瘋女人。她痛苦的腦袋在打著轉。其實,她最大的痛苦莫過於與顧熱告了永別。他們兩人的關係最後終結了,不能再相見了。隨後又有一些別的愁苦念頭反復地敲擊著她的腦袋。當經過俾夏爾的家門口時,她伸進頭去望了一下,看見拉麗已經死了,她顯出欣然長眠的模樣,她正在享受著永久的安樂。是啊!孩子們比成人更有運氣!巴祖熱大叔的房門裡露出一縷燈光。她徑直走了進去,她被拉麗的歸宿激起一陣狂熱,想與小女孩一路同行。

  這天夜裡,這個愛打趣的巴祖熱大叔快樂地回到了家中。他已醉得東倒西歪,儘管屋裡冷得像冰窖,他卻躺在地上打著鼾。然而,這並不妨礙他做上一個好夢,因為在夢中他還帶著笑容。一盞小燈閃著亮光,照著他那件舊上衣,被他踩扁的黑帽子躺在屋角裡,那件黑色大衣被扯到膝蓋上方,就算是被單的一角了。

  熱爾維絲看到這情形,忽然悲歎著嗚咽起來,因為發生的響聲太大,竟然驚醒了他。

  「媽的!關上門!風會凍死人的……嗯!是您呀……出什麼事啦?您要做什麼?」

  於是,熱爾維絲伸出雙臂,並不知道自己前言不搭後語的在說些什麼,只是一個勁兒的情緒激動地懇求他說:

  「啊!您帶我走吧!我受夠了!我想去了……別再忌恨我當年說的話。天啊!我當年真不明白!人沒有走到這一步真不知道死是何物……唉!對了!當人們有一天要離開塵世時,會從容以對的!請您帶我走吧,帶我走吧,我會向您嚷著道謝呢!」

  她說著便跑了下去,強烈的希冀使她渾身搖晃,臉色蒼白。她從來沒有這樣蜷縮著跪倒在一個男人腳下。巴祖熱大叔那張臉分外醜陋,嘴巴歪斜著,面頰的皮膚也被出殯的塵埃弄得肮髒而多皺,然而她覺得那張面孔不但美,而且燦爛地像太陽的光輝一般。此時,還未完全清醒的老頭子以為她在不懷好意地拿他開心。

  「喂,」他嘟囔著,「您可不該瞎搗亂!」

  「請您帶我去吧,」熱爾維絲更加強烈地重複著,「您還記得嗎?有一天晚上,我敲了幾下板壁;後來,我又說那不是真的,因為那時我還太糊塗……但是,現在請您動手吧,我沒有什麼好怕的了!帶我去長眠吧,您能感到我會不會動一下……唉!我只有這個願望了,呀!我將來會很愛您的!」

  巴祖熱一向對婦女彬彬有禮,即使他感到一個女人一時鍾情于他,也不該對她非禮,她眼下正頭腦發昏,然後當她情緒激動之時,仍是幾分風韻猶在。

  「您的話說得不錯,」他用肯定的語氣說,「我今天還打發走了三個人,如果她們還能把手伸進口袋裡的話,她們肯定給我些不菲的小費的……不過,我的好嫂子,事情不能這樣做的呀……」

  「請帶我去吧,帶我去吧。」熱爾維絲不停地嚷著。

  「嗨!那也得事先辦妥一件小事……要知道,那就是去死!」

  他邊說著死命地在喉嚨裡做了一個下嚥的動作,竟像是要把自己的舌頭吞進肚裡一般。隨後,覺得自己的笑話說得真有趣,忍不住咯咯地冷笑起來。

  熱爾維絲慢慢地直起腰來,難道連他也幫不了她的忙嗎?她愣著神回到了自己的屋裡,一頭倒在草堆上,後悔剛才吃了東西。噢!不,窮苦讓人死都死不痛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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