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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七


  她站在馬尚達大街奧爾那諾大街的交匯處正想躺倒在地時,聽到了一陣腳步聲。她向上跑去,然而,大雪遮住了她的視線,只聽見那腳步聲漸漸遠去,也分不清是向左還是向右去了。後來她終於隱約看出那是一個寬肩膀的男子,他的背影在雪霧之中像一個跳動的黑點。喲!就是他,她一定要他,絕不能放過他!她拼命地追上去,一把拽住那人的工衣。

  「先生,先生,請聽我說……」

  那男人轉過頭來。原來他是顧熱。

  這次她拽住的竟是「金嘴」!她是怎麼冒犯了上帝,上蒼總是和她過不去?這突如其來的路遇,讓顧熱看到了她以旁邊的娼婦為伍,還向他搖尾乞憐,她臉色蒼白,眼中放出懇求的光。此時,他們正好在一盞路燈下面,她瞧見了自己映在地上醜陋的影子,活像一幅點綴雪景的滑稽畫。人們會以為她是個醉酒的女人。天曉得!她沒吃過一片麵包,沒有一滴酒下肚,竟被看做是個女酒鬼!這當然是她的罪過,為什麼她要醉呢?當然,顧熱以為她一定是喝了酒,並且曾經胡鬧過一番。

  這時候顧熱怔怔地望著她,天上紛紛落下的雪花像白色的花瓣撒在他那金黃色的美髯之上。後來當她低下頭向後退去時,他卻一把拉住了她。

  「您來吧。」他說。

  於是他走在前面,熱爾維絲跟在後面,兩個人沉默不語,沿著牆穿過寂靜的街道。可憐的顧熱太太在10月裡已經死了,她害的是要命的風濕症。顧熱一直住在新街的那所小房子裡,那所房子現在看上去黑暗而孤獨。這一天,他去照看一位受傷的同伴,所以回家很遲。當他開了家門,點著了一盞燈,再回頭看熱爾維絲時,只見她非常謙卑地在樓梯平臺上站著。顧熱好像怕被他母親還能聽見似的,用極低的聲音說:

  「請進。」

  第一間臥房曾是顧熱大媽住過的,做兒子的十分孝敬地按她生前的原樣擺放著所有的物品。窗子旁邊的一把椅子上還放著那只繡花用的繃子。近旁的那張高背扶手椅像還在等候著老繡花女工的到來。床上的臥具也整齊地擺放著,如果她能離開那墓地來到家中伴著兒子過夜,她還能依然如故地睡在床上。這臥房仍保持著虔誠的憩靜和一種正直仁慈的氣氛。

  「請進呀。」顧熱提高了嗓門重複著說。

  她戰戰兢兢地走進屋來,像一個大姑娘悄然走進一處神聖而體面的地方似的。他呢,就這樣把一個婦人引進了他故去的母親的臥房裡,不覺臉色變得蒼白,心頭也不住地震顫著。他們踮著腳悄然無聲地穿過那臥房,像是生怕被顧熱大媽聽到,生出羞愧似的。隨後,當熱爾維絲走進他的臥房,他隨手關上了門。這裡是他自己的天地。這是她熟悉的一間狹小臥室。屋裡還是那張小鐵床,床上圍著白色的床帷,真像寄宿生的臥房。牆上仍舊是他自己剪貼的圖畫,而且一直貼到了天花板上。熱爾維絲面對這清純的一幕,不敢上前,向後退縮著,只是遠遠地望著屋裡的那盞燈。他不說一句話,只是一陣熱狂,想要把她死命地摟在懷中,她卻一陣昏厥,喃喃地說:

  「唉!天啊!……哎!上帝呀!」

  屋裡火爐的爐膛裡炭火融融,仍然還有火,鍋裡的紅燒肉正吐出熱氣,顧熱知道自己回家會遲一些,便在鍋裡溫著肉。熱爾維絲在這融融熱氣之中從涼冷麻木之中復蘇了過來,她恨不得四腳並用,撲上去吞下鍋裡的肉。她那餓得像要裂開的胃腸進食的欲望比她來時更加真切,她低下頭,歎出一口氣。顧熱明白了一切。他把紅燒肉放在了餐桌上,切了幾塊麵包,還給她斟滿了一杯酒。

  「謝謝!謝謝!」她說,「呀!您真是太好了!謝謝!」

  她結結巴巴,甚至一句話都說不完整。當她拿叉子的時候,手抖得非常厲害,以致於手中的叉子滑落下來。饑餓折磨得她竟像老人一般顫巍巍地搖著頭。她不得不用手指拿起肉吃,當她把一塊馬鈴薯塞進嘴裡時,忽然哽咽地哭泣起來。兩行大滴的淚珠順著面頰流了下來,滴在了麵包上。她不停地吃著,拼死地吞食著被淚水浸透的麵包,邊吃邊喘著粗氣,下巴還不住地抽動著。顧熱怕她噎著,強迫她喝幾口酒;然後那酒杯碰在她的牙齒上發出細微的得得聲。

  「您還要些麵包嗎?」他低聲問道。

  她只是嚶嚶地哭著,一會兒說要,一會兒又說不要,連自己也不知說了些什麼。啊!主啊!餓極了的人吃飯多麼香,又是多麼的淒慘!

  他呢,直立在她對面,凝神望著她,在明亮的燈罩下面,他看得十分真切。哎!她老多了!衰蛻多了!屋裡的熱氣把她頭髮和衣服上的雪融化了,順勢流了下來。她可憐的顫巍巍的頭上已是滿頭花白頭髮,風吹亂了那一綹綹斑白的頭髮。她的脖子像是陷在雙肩之中,佝僂著身子,臃胖醜陋地叫人看了直想哭。他回憶起當年他們兩人的戀情,那時節,她渾身上下都像玫瑰花一樣鮮豔。她燙衣服時領上綻出一道像嬰兒般的美麗皺折,活像戴著一條精美的項鍊。他也常常去店裡欣賞她的美貌,看上幾小時都不厭其煩。後來,她又去他的鐵工廠,在那裡他們兩人都度過了甜蜜的時光;他打著鐵,她的心也隨著鐵錘的起落而歡快地跳動,是呀!多少個夜裡他咬著自己的枕頭,企盼著能把她帶進自己的臥室!強烈的希冀使他不但想擁有她,甚至要振碎她!現在,她已經屬￿他了,他也能夠擁有她。她吃完了麵包,也擦乾了流到鍋底裡的淚水,原來她無聲的淚水始終不停地滴進了鍋裡。

  熱爾維絲站了起來,她已吃完了飯。她感到有些窘迫,低頭沉默了片刻,不知道他是否願意容留她。後來她感到他的眼睛裡燃起一團熾熱的火焰。於是,她把手放在了胸衣上,解開了第一粒鈕子。然而顧熱早已跪在了地上,他向她伸出雙手,溫柔地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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