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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五


  當她重新抬起頭來時,看見了前面有幾處被拆毀的屠宰場;門面已折開了一個大口子,又黑又臭的院子露了出來,裡面還有未幹的血漬。當她走下大街時也看到了拉裡布齊埃醫院,灰色的高牆上方露出兩排扇形的房屋,窗子排列十分整齊;那圍牆中央有一扇門,區裡的人都懼怕這扇門,因為這是放死屍的房門。門是用很結實的橡木做成,沒有一個裂縫,肅靜而威嚴地像一塊墓碑。於是為了避開那門,她索性走遠些,她直插過去來到鐵路橋旁。一些很高的鐵欄杆罩住了路軌,借著從遠方巴黎城區射來的燈光,隱約能看清車站的一角,車站的屋頂被煤煙熏得汙黑。在這空曠的地方她聽到了火車頭尖嘯的汽笛聲和調頭轉車盤有節奏的轉動聲,所有的運作既氣勢宏大,又悄然而神秘。隨後,一列火車從這裡開過,它是從巴黎開出的,機車呼呼地喘著粗氣,噴出煙霧,車輪的轉動聲漸近漸響。她只覺得一道白色的列車燈光從鐵欄杆上一掃而過,便又風馳電掣般地遠去了。然而橋身劇烈振動著,她自己也被這開過火車的巨大蒸氣和聲響震撼地站不穩腳了。她不由地轉過頭去,用眼睛目送著那漸漸消失的火車,列車的轟鳴聲也漸遠漸息了。看到眼前的景象,使她恍如看到了鄉村景色;遼闊的天空下面散落的許多參差不齊的房屋,或左或右,或稀或聚,各不相連,並不整齊,牆壁是沒有粉刷的天然色,牆上貼著被機車吐出的煤煙熏得發黃的大幅廣告畫。是啊!如果她能像火車一樣出發去那個地方,遠離眼前這些淒慘的房子和無盡的痛苦該有多好!也許她能再活下去呢!隨後,她轉過身去呆呆地看起那些張貼在鐵路橋上的廣告。這些廣告五顏六色,五花八門。其中一張十分漂亮的藍色小廣告紙上懸賞找尋一隻走失的小母狗。哎!這畜牲也許是被主人寵愛備至過的喲!

  熱爾維絲又重新緩步走著。在霧影彌漫的夜色裡,路燈的火光若隱若現;原本漸漸隱沒在黑暗中冗長的街道,重新放出了光亮,沿著視野伸長著,阻斷了茫茫黑夜,直沖遙遠而暗淡的天際。一陣大風吹過,寬闊的街區在碩大的沒有月色的天空下面被商店一排排閃亮的小燈勾勒出清晰的輪廓。各條大街從頭至尾都是燈火通明,酒店、舞場和咖啡店依次排開,第一輪娛樂和狂舞開始了。恰逢工人們領取半月薪水的時候,貪圖吃喝玩樂的人們擁滿了街道。街上充滿了節慶般的氣氛,一種輕鬆的歡欣,也只是快樂而已,像是初燃的火焰,並無過分之舉。人們擁入下等餐館;透過閃亮的玻璃門窗,可以看到正在進餐的人們,嘴裡塞滿了食物,嬉笑著甚至來不及吞下肚皮。在各家酒店裡酒客們早已坐在那裡指手畫腳,高談闊論了。一片穢言粗語的詛咒聲中,不時也發出尖利和嘶啞的嗓音,還伴隨著街上行人來往的腳步聲。「喂!你來吃嗎?……你來了,懶鬼!我叫一杯酒給你……喲!這不是寶玲嗎!好!好呀!為何不痛快一番呢?」酒店的門一開一合,響個不停,一陣陣的酒味和小號斷斷續續的聲響不時地從門裡傳出。哥侖布大叔的小酒店裡燈光放著亮,像教堂裡要做大彌撒會的樣子,門口竟排起了長龍等候進去。媽的!真的讓人覺得是個貨真價實的儀式,因為,裡面的壯漢們個個都用唱詩班一樣的神情唱著聖歌,他們兩腮鼓起,挺著圓圓的肚子。他們在讚美聖母,是的!慈愛的聖母,把人們帶入天國的聖母。只要看看他們那股初登舞臺的形象,那股遊手好閒、恣意作樂、搖頭晃腦吟唱聖歌的架式,就不難想像今晚巴黎會有多少醉鬼了。有些人帶著妻子路過此地,便搖著頭不無感慨地說。除了這塊燈火通明的領地,其餘的夜空是那樣的黑暗,死氣沉沉,冰冷磣人。

  熱爾維絲呆立在哥侖布大叔的小酒店門前陷入沉思。她只要有二個銅幣,她也會進去喝上一杯燒酒。也許一杯酒就能填飽饑餓的肚子。啊!她喝過的燒酒可不算少了!那燒酒的確是些令人神往的東西。她遠遠地出神地望著那台造酒機,感到她的不幸都源於此。而且,她生出幻覺有朝一日她有了維持生計的法子,也許還會用燒酒結果自己的性命。然而一陣涼風吹拂起她的頭髮,她從幻覺中醒來,看看天空,夜色黑沉沉地壓在頭頂上。好吧!是時候了!如果她不願意在眾人歡娛之時悲慘地死去,就該在此刻鼓足勇氣對人竭盡獻媚之能事了。再說,望著別人大吃大喝,怎能填飽自己的轆轆饑腸呢?她更加放慢了腳步,環視四周。路旁的樹下,黑影濃濃。過路的人很少,偶爾有人走過,也是行路匆匆穿過大街而去。鄰近的熱鬧街區的景象在這片寬闊黑暗、冷清的街道上卻蕩然無存了。馬路邊上零零散散站了些女人,像在等待著什麼。她們很有耐心,許久地站在那裡竟紋絲不動,硬邦邦地像路旁那些瘦小的楓樹一般。隨後,她們慢慢地挪動著身子,拖著腳上的破鞋在冰冷的地上走上幾步,重新呆立著,雙腳像是粘在了地面上。其中有一個身材碩大的婦人,手腳並用搔首弄姿,精力充沛地搖晃著身子。她身著一件破舊的黑色綢衣,頭上圍著一條黃色的絲巾。另一個高大乾瘦的女人,沒有戴帽子,穿著一件女僕的圍裙。此外還有一些重新濃妝重抹的老婦人,還有一些肮髒的少婦,肮髒得連撿破爛的男人都不肯要她們。熱爾維絲自然不內行,只是努力地學著她們的樣子,一種初涉世事少女的感觸使她緊張地喘不過氣來,她已感覺不出害羞是什麼滋味了,只覺得自己在一場惡夢中遊歷。她直挺挺地站了一刻鐘,有些男人從她身旁飛快地走過,並不回頭望一下。於是,她也開始挪動身子,她大著膽子上前與一個雙手插在口袋裡、嘴裡打著口哨的男人搭訕,但是她的聲音低沉,而且帶著哽咽的聲調:

  「先生,請聽我說……」

  那男人斜著眼睛望了她一眼,拔腿便走,口哨聲更響了。

  熱爾維絲鼓足了勇氣。她忘卻自己在艱難地尋找獵物,她空著肚子不停地在追趕總在她前面奔跑的晚餐。她不知走了多久,她抱著沉重的腳步,既不知道時間,也不認識眼前的道路。她的周圍,那些黑色而默不做聲的婦人們在樹下遊弋著,像被關在籠中的獸類,在有限的範圍內有規律地來回打著轉。她們時而漫不經心地從暗影中走了出來,經過路燈的光亮,露出她們蒼白的面孔。隨後,她們又搖晃著短裙上白色的叉口,再次隱沒在黑暗之中,重溫那沉沉夜色裡充滿誘惑的戰慄。有些男人不由地停了腳,為了尋開心與女人們交談著,最後訕笑著走了。另一些行為謹慎的人遠遠地便躲開那些女人。時而又傳來高聲的埋怨聲,那是男女低聲的吵鬧聲,討價還價的交談,忽然間又恢復了死一般的寂靜。熱爾維絲遠遠地躲在黑暗中,看著散落在她周圍的女人們在各行其是,黑影之外的街道上婦人們像是被種植在那裡似的,每隔幾步便有一個女人。像衛兵似的依次排列著,整個巴黎城都要被她們占滿了。熱爾維絲在此處似乎被人瞧不起,一氣之下她換了地方,從克裡昂庫爾街向小教堂大街走去。

  「先生,請您聽我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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