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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四


  熱爾維絲被裹挾在寬闊大街的人流中,沿著那些小楓樹走著。她只感到被拋棄的孤獨。那些從她身旁匆匆而過的大街,讓她的腸胃越發感到空空如也。是呀!在這茫茫人海中不乏生活舒適富庶之輩,卻沒有一個慈善家能猜出她的家境,把十個銅幣塞到她的手中!是的,世界真大,也真美,然而她卻昏沉沉的,雙腿酸軟,在這鉛灰色天空的一隅下面,廣袤無邊的天際讓她仿徨不知所措。眼前巴黎的夜景泛著肮髒的黃色,街道上的生活顯得那樣醜陋而庸俗,這使她起了立刻去死的念頭。夜色漸濃,遠方的景物已模糊不清,漸漸地變成了泥土的顏色。熱爾維絲已是疲倦不堪,不覺之中又匯入了下班工人的人叢之中,此刻,那些新住宅裡戴帽子的夫人和穿著講究的先生們也只得與工場裡走出的面露菜色的男女工人們合為同一股人流。馬尚達大街和魚市巷裡湧出一群一群的工人,由於是由低處向高處走,個個都呼呼地喘著粗氣。公共馬車和出租馬車的轟鳴聲愈來愈響。其中還有許多平板馬車,送家具的馬車,那一輛輛的馬車都是空載著疾速而行,穿著工衣的人群穿行其間,佈滿了整個街道。一些搬運夫又匯入了人流,他們的肩上都打著貨擔。有兩個工人大步流星地並肩走著,指手畫腳地高談闊論,並不理會身旁的一切,也不相互看上一眼。另一些穿著大衣戴著便帽的人低著頭在人行道上隅隅獨行;還有一些人三五成群地尾隨而行,手插在衣袋裡,眼神無光,並不相互交談。其中的幾個人嘴裡叼著熄滅的煙斗。有四個泥水匠坐在合租的一輛馬車上,那車經過時,車窗裡露出他們蒼白的面頰,一隻石灰桶在車裡不住地上下跳動著。有幾個油漆匠邊走邊搖晃著手中的顏料桶;一個鋅工扛著一具很長的梯子,幾乎要戳瞎行人的眼睛;還有一個管子工,背上馱著一隻小箱子,用自己的小喇叭吹著一支曲子,給這落日的憂傷黃昏蒙上了一層淒慘的氣氛。啊!這悲傷的樂曲聲像是伴隨著疲憊不堪的牛馬似的人群的腳步聲!又一天就這樣終結了!真的,日子實在太長了,而且永遠往復不盡。剛剛把麵包塞進肚裡,還沒有消化,已經是紅日高照了,又把沉重的痛苦鎖鏈載在脖子上!然而也有些無憂無慮的人們,嘴裡打著口哨,踏著輕鬆的步點,趾高氣揚地挺著身子,風也似的疾走,家中的晚飯已經在等著他們了。熱爾維絲被湧動的人流擁著一會兒到了右面,一會兒又到了左面,她也任其自然;因為當男人們被生活的重負壓彎了腰,匆匆疾行,疲倦不堪時,是顧不上向女人獻殷勤的。

  忽然間,熱爾維絲抬起眼睛認出面前正是她當年的舊宅「好心旅店」。這座小旅店裡因為曾開設過一家非法的咖啡店,所以已被警方查封了,現在已是人去樓空,窗門上已橫七豎八地貼滿了廣告,門口的燈盞也已壞了,牆壁在雨水的沖刷下已經牆皮開裂,上面長滿了青苔。旅店周圍的景物都沒有絲毫的改變。那家紙品店和香煙店仍在那裡。它的後面,順著低矮的屋子望過去,能夠看到那些高聳的破舊五層樓的牆面輪廓。不過,當年的「太陽台」跳舞場已經不復存在了;當時曾燈火輝煌的有著十扇大窗子的大舞場,現如今已變成了一座糖廠不時從裡面傳來機器的轟鳴聲。然而,她那令人詛咒的生活正是從這「好心旅店」裡的一間陋室開始的,她站在那裡抬頭望著二層樓的那扇窗子,那裡有一扇百葉窗懸在半空中,她回憶起同朗蒂埃在那裡度過的青春,和他們初起的爭吵,以及他拋棄她時那種可惡的行為。無論如何,她那時還很年輕,一切都是那樣的遙遠,也同樣似乎都是那樣的快活。天啊!她現在已經淪落到在街道上徘徊了!於是那舊旅店叫她觸景生情,她已沿著大街邁開了腳步,向蒙馬特方向走了上去。

  在路旁長凳之間的沙地上,孩童們正在忘情地嬉戲著,夜幕已經降臨了。來往的人流還繼續著,有些女工匆匆而過,一路小跑,匆忙之中像是要彌補她們在商店櫥窗前耽誤了的時間;一個高大的女工在離家門不遠的地方,正與陪伴她回家的一個小夥子握手告別;還有幾對男女分手之際,又約定夜裡重新相約的地方:在「瘋狂大舞廳」或是「黑球宮」。在成群結隊的人流中,有些帶著活計回家的工人臂下夾著各自的包袱。一個煙囪工的肩上搭著皮帶,拉著一輛小車,車上裝滿了許多廢棄物,匆忙之中險些被一輛公共馬車壓壞。這當爾行人逐漸稀少,一些沒有戴帽子的婦人重新走下樓來;她們已經點燃了灶火,匆匆下樓買一些食品預備晚飯;她們推開眾人,鑽進麵包店和熟肉店裡,重新走出店門時,雙手已占滿了各種食品,然後又匆匆奔上樓去。還有些半大的女孩,被家人差遣去店裡買東西,於是她們沿著街面的店鋪購物,懷裡捧著好幾磅重的大麵包,看上去比她們的身子還要高出許多,像是捧著乳黃色的玩偶一般。當路遇新奇的圖畫,她們便會停下腳步,把臉挨著大麵包,呆呆地看上幾分鐘。後來人海涸了,三五成群的人漸漸稀了,人們都各自回家了;白晝過去之後,在路燈的火光之下,貪圖安逸,尋歡作樂的夜生活悄然又至。

  噢!是的,熱爾維絲也度過了她的一整天!她似乎比那些幹過活的人們更加疲憊,儘管過往的人流剛剛使她心扉悸動。她盡可以躺倒死去,因為工作沒有她的分了,而且她的生活中遭受了種種不幸,她想大聲疾呼:「該輪著誰了?我,我真是受夠了!」此刻,所有的人都在進餐了。這一下真的完了,陽光已收起了它的餘輝,漫漫長夜來臨了。上帝啊!現在如果能舒服地躺下,不再起來,不用幹活兒卻能飽餐一頓該多好呀!瞧呀,這就是辛苦勞作了二十年換來的結局!熱爾維絲的胃在極度饑餓下不住地痙攣起來,她不由地想起了當年的好時光,那些過節般的好日子裡她吃著好酒好菜,盡情地快活過。尤其有一次,天氣冷極了,那是封齋節的一個星期四,她卻痛痛快快地樂了一場。那時節,她一頭金光,面孔鮮豔,美麗動人。新街上的洗衣場的人們推舉她做皇后,並不在乎她是個跺腳。於是,人們用花草裝飾了花車,擁著皇后在街上遊行;街上人頭攢動人們爭先恐後地一睹她的芳容。有些先生們還舉起望遠鏡。像看真皇后一樣欣賞她的容貌。當天晚上大家打開香檳酒海吃豪飲了一頓,跳舞玩樂直到天亮。皇后,是的,皇后!頭上戴著花冠,肩上一條級帶,做了二十四小時皇后,時鐘的指針走了兩個對時!她已被饑餓折磨得步履沉重,她雙眼直望著地,好像在尋覓著落入溝梁裡的皇后花冠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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