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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二


  「你再聽我說,我們欠麵包店四法郎零七個銅幣;該去還了那筆帳……戈德隆太太把熨斗借去了,你該向她要回來……今天晚上我做不了晚飯了,但是,還有些剩麵包,你就自己把馬鈴薯熱一熱吧……」

  直到她最後一聲嘶啞的喘息,這個可憐的孩子還像家中主事的小媽媽。是啊!她是一個無人可以替代的角色!她之所以悲慘地死去,那是因為在她這般年齡卻已具有了一個真正母親的理智,而她稚嫩窄小的肩膀卻無法擔負起如此寬厚的母愛。這個珍寶般女兒的喪失,完全是她兇惡父親的罪過,他一腳踢死了女兒的媽媽,又剛剛殺死了自己的女兒!兩個天使般美好的女人已命赴黃泉,他將來也只能落得個像條喪家大般餓死在馬路旁的下場!

  此時,熱爾維絲強忍著悲痛的哽咽聲,伸出手去像是以此來慰藉可憐的孩子,那破布襤褸的被單滑落了下來,她想要重新替她蓋好,整理一下她的床。此時,那將要死去孩子的軀體裸露了出來。呀!上帝呀!多麼悲慘!多麼可憐!堅硬的石頭也會為此落淚!拉麗全身赤裸著,只有一件小小的胸衣蓋住上身,算是一件襯衣,是的,全身赤裸著,顯出一塊塊帶血的傷痕,一副受盡折磨的慘狀!她身上已經沒有了肉,骨頭都能戳破她的皮膚似的,兩肋之間的青紫色的鞭痕一直延長至大腿,觸目驚心,像是印在皮膚上一般。左臂上有一圈深鉛色的傷痕,那衰弱、纖細的還不及一根火柴杆粗的手臂像是被一把老虎鉗扭碎過一樣。右腿上,有一處裂痕還未癒合,也許是每天早上忙碌家務時被反復碰傷所致。從頭到腳,她全身佈滿了紫黑色的傷痕。大啊!這簡直是對孩童的殺戮。這個醉漢的拳腳蹂躪著可憐的孩子,十字架下的孱弱少女正奄奄一息地呻吟!人們崇拜之至的教堂裡的赤體受難者也沒有她這般聖潔。熱爾維絲又一次蹲了下去,悲痛地望著癱軟在床上的那具可憐的軀體,竟忘上扯起被單,顫動著嘴唇,心裡尋找著祈禱的話語。

  「古波太太,我求您不必……」拉麗喃喃地說。

  她邊說邊用她那只短小的手臂扯著被單,露出害羞的神色,她是為父親難為情。俾夏爾仍然神情呆滯,眼睛望著由他一手造成的即將斷氣的軀體,不住地搖著頭,遲緩的動作中透著超乎尋常的煩惱。

  當熱爾維絲替拉麗蓋好了被單。她再也沒有勇氣留在她身旁了,那將走到人生盡頭的姑娘此時更加虛弱了,她已說不出話來,只是用眼神,那雙依舊順從而多愁的黑眼睛盯著兩個孩子,他們正在剪著手中的圖畫。屋子裡人影魍魎,俾夏爾面對著垂死的女兒嘴裡仍噴發著酒氣。呀!不,生活為何如此讓人厭惡!世間的事情為何如此肮髒!熱爾維絲離開了那屋子,下了樓,像丟了魂似的,心裡充滿了苦澀,竟想到橫在四輪馬車的輪下,結束自己的生命。

  她一面奔跑著,一面低聲詛咒自己的命運,不覺已來到了古波自稱幹活的廠門口。她的雙腿不由自主地把自己帶到了這裡,她轆轆饑腸又開始唱起歌來,那是一曲無數次吟唱的饑饉悲歌,一支爛熟於心的悲曲。這樣一來,如果她能在廠門口逮住古波,就能從他手裡摳出錢來,馬上去買些食品。她咂吸自己的手指已經快兩天了,眼下再小候個把小時,還是能挨得過去的。

  夏爾特街和炭市街的交匯處真是一個該死的十字路口,寒風從四面八方呼嘯而來。真倒黴!在馬路上來回溜達,可真不暖和呀!有件皮衣穿該多好!天空仍然是令人生厭的鉛灰色,大雪在空中聚集著,像一頂冰盔蓋住了金滴區,並沒有什麼從天而降,然而空中奇異的沉寂正在醞釀著為巴黎重塑儀態,給它披上一件嶄新而潔白的舞裙。熱爾維絲仰天祈禱,懇求上蒼不要立刻把那片片白紗扔向大地。她跺著腳,望著對面的一家雜貨店,隨後她又調轉過身子,因為沒必要在晚飯前讓自己太餓了。那十字路口處也沒有什麼可以消遣娛樂的。只有幾個行人裹著羊毛圍脖僵直著腰匆匆而過;因為說實話當寒風襲進屁股的時候誰還有心思悠閒自得地散步呢!熱爾維絲發現工廠門口還有四五個女人也像她一樣在等候著什麼;她們也是些不幸的女人,也來守候丈夫們的工錢,免得剛剛發下的薪水都飛進了酒店。其中一個高大乾癟的婦人,長著一副警察般的面孔,緊貼著牆站在那裡,準備著冷不防跳到自己男人背後,拿下他手中的薪水。有一個身穿黑衣的小個子女人,神情謙卑而溫和,在對面的人行道上散步。還有一個笨拙的女人左右手各領著兩人孩子,被她連扯帶拉,孩子們瑟瑟發抖,而且不停地啼哭著,熱爾維絲和她的那些共同負有等候使命的姐兒們從廠門口走過來,又走過去,斜著眼睛互相望望,卻並不搭訕。真是再好不過的巧遇呀!呀!是的,她並不介意!她們彼此用不著要結識之後,才能知道各自丈夫的情況。她們同處困境,在淒慘的同一階層中苦苦煎熬。在這1月份寒氣襲人的天氣裡,看著她們跺著腳,一聲不吭地交錯而過,更增添了陰冷的氣氛。

  然後,工廠裡連一隻小貓也沒溜出來。終於,出現了一個工人,接著第二個,然後是第三個,然後,這些人顯然都是些好人,都會實誠地把工錢帶回家去的,所以,當他們看到門前徘徊的人影時都搖著頭歎息。那個瘦高女人越發湊近廠門口,另一個黃臉矮漢小心翼翼地剛剛一露頭,忽然間她猛撲上去。嘿!那動作真利落!她先搜了男人的身,拿去了他身上所有的零錢。他已身無分文,沒法子喝酒了!於是,那矮漢子非常懊惱,垂頭喪氣地跟著他的警察妻子走著,竟像孩子般哭泣著,眼中流出大滴的淚。此時有許多工人從門裡湧了出來;那個肥壯的大嬸手牽著兩個孩子走近廠門口。一個褐色頭髮的大漢看見了她,露出狡黠的神色,連忙跑回去給她的丈夫報信;於是她丈夫把兩個五法郎的銀幣分別藏在了兩隻鞋子裡,然後,一搖三晃地走出廠門。他把一個孩子抱在懷裡往前走,女人上前和他吵鬧著,他卻編了些謊話搪塞。走出廠門的工人裡也有些快活的傢伙,他們三蹦兩跳地上了街,忙不迭地跑去把半個月的薪水拿去與朋友一起吃喝玩樂一番。也有一些面帶不悅和神傷的工人,他們手裡只攥了三四天的工錢,因為半個月中他們只幹了幾天的活兒,他們自歎懶惰,嘴裡卻信誓旦旦說出許多大話。然而,最傷心的要數那個全身黑衣。謙卑而溫順的小個子女人了;她的男人是個漂亮的小夥子,硬是從她面前闖過身去,險些把她撞倒在地;她只得沿著店鋪蹣跚而行,獨自回家,邊走邊哭像是要哭盡全身的淚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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