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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三


  「好呀!謝謝你!」古波嚷著邊端起被熱爾維絲喝空的茴香酒杯,翻了底朝天,「你喝得真不錯!你們瞧呀!她絲毫也沒猶豫,全喝光了。」

  「太太再來一杯,好嗎?」「鹹嘴」問。

  不,她已喝夠了。然後她卻躊躇起來,那茴香酒讓她有點兒發噁心,她真想立刻吃一些什麼強烈的東西壓一壓翻騰的腸胃,於是她不由自主地把目光投向身後的那台醉人的機器。這只該死的大鍋爐,鼓得就像賣鍋胖女人的圓肚子,那條管子像那女人的鼻子,伸得很長,彎曲盤旋,時而噴出酒氣讓她打著寒戰,這讓她既害怕又起了欲望。是啊!這個龐然大物真像是女妖怪的銅腸鐵肺,滴滴答答地從那五臟六腑裡流出辛辣的禍水。這是地道的毒液的發源處!真該把這可惡的機器埋葬進地窟。這毒液的源泉是那樣的放肆而令人憎惡!然後,它又是那樣的不可抗拒,她仍要把鼻子湊上去聞一聞那氣味,嘗一嘗那滋味。即使舌頭會被酒毒燒焦也在所不惜,就像一隻橘子被猛然剝去皮,露出的是細嫩的肉。

  「你們在喝什麼?」她悄悄地問起男人們,眼光像是被男人們杯中漂亮的金色玩藝兒點燃了似的。

  「我的老婆,」古波回答說,「這可是哥侖布大叔的樟腦酒呀……別愣著了,對吧?大家會讓你嘗一嘗的。」

  有人給她端來一杯劣質燒酒,第一口酒進嘴,她的嘴巴便縮在了一起。古波便一拍大腿說:

  「哈哈!這下子可把你的喉嚨清理好了!……大口喝下去。每喝一杯就會像從醫生的腰包裡取回六個法郎一樣。」

  喝到第二杯酒,熱爾維絲已不覺得困擾她許久的饑餓了。現在,她已同古波言歸於好,她也並不再怪罪他食言了。他們改日再去大馬戲場就是了,幾個女人騎著馬兜圈子並不是十分有趣。哥侖布大叔的店裡下不著雨,古波的工錢雖然花在了燒酒裡,不管怎麼說也是進了肚子,而且喝得是那種晶瑩透亮的金液般的美酒,是啊!她倒願意催人們喝酒了!生活並沒有給她什麼樂趣,再說她能與古波一起花手頭的錢,也算是對自己的一種補償吧。既然她覺得這樣還算愜意,何必不留在此處呢?當她發起懶的時候,即便是有人在開炮,她也不會為之所動。這裡溫暖的空氣像爐中的文火,不緊不慢地燉烤著熱爾維絲。胸衣貼在了脊背上,身子舒服極了,漸漸地四肢也遲鈍而麻木了。她胳膊肘支在桌面上,目光茫茫然,忽然她獨自訕笑起來。她對兩個顧客的舉動發生了極大興趣,旁邊的桌子上一個大胖子和一個矮個子男人醉意朦朧,互相擁抱著大吻特吻著。是的,她在笑這家小酒店,笑那大腹便便的哥侖布大叔,笑那些真正的酒囊飯袋,笑那些抽著煙斗,向地上吐著痰的酒客們,更在笑那些被明亮的煤氣燈從鏡子裡映得透亮的酒瓶。酒店裡濃重的氣味似乎再不使她難受了,恰恰相反的是她感到鼻子裡隱隱發癢,她竟覺得這氣味真好聞;當她短促呼吸時,並不覺得窒息,只是微微垂下眼瞼,似乎在享受著昏昏欲睡的愜意。隨後當她喝下第三杯酒後,她便雙手托腮,眼裡只能看見古波和他的那些哥兒們了;她的臉和他們挨得越來越近,相互呼出的氣息都能吹熱對方的面頰。她愣愣地望著他們臉上的肮髒的鬍鬚,像是要數出它們到底有多少根一樣。此時,男人們已經完全醉了,「靴子」嘴裡流出口涎,牙齒咬著煙斗,神情沉默而嚴肅,像一頭半睡半醒的老牛。「烤肉」說他曾經仰脖子,咕嘟嘟灌下一瓶酒還講起他與女人滾燙灼人的愛情往事。這時候「鹹嘴」從櫃檯上取來一隻轉盤與古波玩起輪盤賭來了。

  「二百!……你真闊氣,每次大數目都被你拿去了。」

  那輪盤的指數尖噠噠作響,玻璃板底下是一幅幸運發財的圖案,圖中一個渾身紅肉的高大女人在不停地旋轉著,越轉越快之中那女人的圖案漸漸變成了一個紅點,像是一杯紅酒一般。

  「三百五十!……鬼才知道你是如何做的手腳,哎!真倒黴!我不再賭了!」

  熱爾維絲也對輪盤產生了興趣。她拼命地喝著酒,還失去常態地把「靴子」稱做「我的小夥子」。她的身後,那台醉人的蒸餾機仍舊運轉著,像地下的泉水淙淙流淌,竊竊私語,她無心阻止那溪流,也無法吸幹了它,不由地怒火中燒,恨不得跳到機器上,好像站在一個畜牲的身上一樣狠狠地踏它幾腳,最好能踢破它的肚皮。一切都陷入了混沌之中,她似乎看見機器在搖擺,那些銅爪鐵手似手鉗住了她,那機器裡湧出的酒液把她從頭頂灌到了腳後跟。

  再後來她覺得大廳像是跳起舞來,煤氣燈光像天上晃動的星星,熱爾維絲醉了,她聽見「鹹嘴」與哥侖布大叔吵得很凶。原來他是一個貪得無厭的強盜老闆嗎?那麼這裡豈不是匪幫村了嗎?忽然間,人們擁擠起來,喊叫聲四起,接著能聽到桌子被掀翻的聲音。原來哥侖布大叔用手在空中打著手勢,不動聲色卻毫不客氣地向人們下了逐客令。出了店門,眾人們便破口大駡起來,詛咒他是個無賴,夜空中一直在下雨,一陣刺骨的微風吹了過來。熱爾維絲與古波走散了,重新找著後,不一會兒又相互找不到了。她想要回家,醉意朦朧之中只能用手去摸索每家的店門,才能辨別道路。眼前突如其來的夜色使她驚詫不已。她來到魚市街的一個街角,竟一屁股坐在了水溝裡,她恍惚中以為這裡就是洗衣場呢。冰冷的水在眼前流淌著讓她目眩,也會給她造出病來。終於,她總算摸索到了家門,她挺著僵直的身子從門房前走過,她清楚地看見羅利歐夫婦、布瓦松夫婦正陪著博歇夫婦在餐桌上就餐,當他們看到熱爾維絲這般模樣臉上都做出表示噁心的鬼臉。

  她怎麼也不會想起是怎樣爬到了七樓。當她踏進七樓走廊時,小拉麗聽到了她的腳步聲,便跑了過去,張開雙臂,用溫柔親熱的口吻笑著對她說:

  「熱爾維絲太太,我爸爸還沒有回來,來看看我睡熟的弟妹們吧……嗨!他們既聽話又可愛!」

  但是,當她看清楚熱爾維絲呆滯木然的臉時,她向後倒退著發起抖來。因為她嗅到了撲面而來的酒氣,也更看慣了翻著白眼的眼珠和歪斜的嘴唇。就這樣她踉踉蹌蹌地走了過去,沒說一句話;小拉麗站在自家的門楣上用她那雙充滿嚴峻的黑眼睛默默地目送她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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