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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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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這窮愁抑鬱的包圍之中,熱爾維絲還得忍受耳旁鄰居們饑饉的哭號聲。這一層樓住的都是窮苦人,三四家人似乎不約而同地約定都沒有麵包好吃。所有的門都開著,都常常聞不到飯菜的氣味從門裡溢出。整個走廊死一般寂靜,中空的牆壁發出嗡嗡的響聲,真像是轆轆饑腸在嚶嚶鳴叫。不時地有斥責聲驟起,女人們的哭泣流淚聲,孩子們饑饉的抱怨聲,家家戶戶像是用吵鬧來填滿饑餓的肚子。人們的喉嚨都像在痙攣般地抽搐,人人都張著嘴打著哈欠;讓腸胃誤將吸入的無謂空氣當做飲食,尤其讓熱爾維絲大發憐憫之心的要數布魯大叔,他住在那間斗室般大小的樓梯間裡,像一隻田鼠蜷曲著身子藉以取暖,身子下面鋪一堆麥秸,躺在那裡幾天都一動不動。饑餓甚至讓他不願出門,既然沒有人在街上請他吃飯,何苦到外面去讓食物勾起食欲呢?當有三四天不露面時,鄰居們便推開他的房門,看他是不是已經死了。不,他還活著,但離死也就剩一隻氣了,只能勉強睜開一隻眼睛;哎!連死神都忘了去收留他!每當熱爾維絲得了些麵包時,就丟一些面包皮給他。儘管她脾氣起來越壞,因為她丈夫而厭惡男人們,但是她對待生靈的真摯的憐憫心卻始終未泯。布魯大叔,這個可憐的老頭兒,因為他已手無扶稷之力而被社會拋棄,在她看來他更像一條可憐的狗,一點兒不中用的畜類罷了,那些屠夫們甚至連他的皮和脂肪都不肯要。她看著可憐的老人日復一日地呆在陰冷走廊的盡頭,被上蒼和世人拋棄,只能慢慢地耗盡自身的養料維持自己的生命,身子日漸縮小,漸漸變成孩童般大小的身子,像一隻擱在壁爐上的橘子,一天天乾癟下去,她的胸口像壓著一隻重物般喘不過氣來。 熱爾維絲同樣對隔壁的扛屍夫巴祖熱大叔的處境憂心忡忡。她與巴祖熱的臥房之間只有隔了一層薄薄的牆板。他把手指放在嘴裡的聲響她都能聽到。晚上,每當他進屋,她即使在自己的屋裡也能清晰地感覺到他在做什麼,那頂黑皮帽子被扔到櫃子面上的暗啞聲響,活像一鏟泥土落在地上的響動;又是大衣掛在牆上的聲音,大衣摩擦牆壁發生的聲音像一隻夜鶯在振動羽翼似的;接著又把全身的黑衣服一併脫下扔在屋子中央,她似乎感到隔壁的房中充滿了喪葬的氣息。她聽得見隔壁房中踱步聲,對他的每一個舉動都提心吊膽,每每聽到他拍一下家具,碰響了一隻碟子都能讓她嚇得跳起來。她心裡總是惦記著這醉漢;一種隱約的恐懼感與想知道他舉動的願望交織在一起。他呢,是個樂天的漢子,整天酒足飯飽,顛三倒四地回到家裡,不住地咳嗽、吐痰,哼著酸楚小調,嘴裡帶著不乾淨的字眼。只聽見屋裡的四壁嘁嘁喳喳地一番響動之後他便上床睡覺了。而她在這邊卻臉色大變,心裡想他在隔壁幹什麼勾當;於是她產生了一個可怕的聯想,也許他扛回一個死人放在了自己的床底下。我的天啊!報紙上可是登過一條轟動的軼聞,一個殯儀館的夥計把許多孩子棺木積存在自己家裡,為的是一次將它們通通送往墓地,省得一次次地麻煩。可不是嘛!巴祖熱每次回家,好像有死人味透過隔板傳過來,真讓人感到像是住在拉雪茲神甫公墓當中一樣,周圍到處是地獄裡的幽靈。這老頭兒還很嚇人,他總是一個人笑個不停,像是他的職業會讓他笑口常開。當他結束了瘋癲,倒頭睡下時,他的鼾聲可怕極了,簡直能隔著牆打斷熱爾維絲的呼吸。她甚至數小時側耳傾聽,她相信鄰居的屋裡正在進行葬禮遊行。 然而,更糟的是在這可怕的情形裡,熱爾維絲竟鬼使神差地把耳朵緊貼著隔板牆,想聽清楚隔壁發生的一切。巴祖熱使她產生的感覺,就像良家婦女對美男子的感覺一樣;欲想嘗嘗美男子的滋味,又不敢妄為,因為禮教和輿論把她們緊緊束縛。是的!如果不是恐懼鉗住了熱爾維絲的心,她真想去經歷一次死亡,看看死究竟怎樣。有時候她竟變得神情古怪,甚至屏住呼吸,全神貫注地等待著巴祖熱行為中可以給他啟示的某種意念,古波看到這一切便笑話她,還問她是否對隔壁的扛屍老頭兒有一絲衝動的愛戀之情了。他卻發了火,嚷嚷著要搬家,這令人生厭的鄰居讓她受不了;然而當那老頭兒帶著墓地的氣味回來時,她又身不由己地再次像著了魔法一般,臉上顯露出興奮與惶恐的神情,簡直像一個做妻子的正打算用手工的小刀劃破自己的婚約。那老頭兒不是曾兩次向她提議,要把她包裹起來,帶到某個地方,享受長睡不醒的快樂,人世間的苦難煩惱一下子都會煙消雲散嗎?也許真有那麼一塊極樂福地,漸漸地那欲望煎熬著她,要她躍然一試。她直想去親自體驗它半個月或者一個月。是呀!尤其在冬天裡,能在房租到期的時候,生活的煩惱讓她最透不過氣來的時候,能倒頭睡上一個月真是天大的幸事!然而這是不可能的,如果開始睡上一小時,那將永遠不會再醒來了;想到此她全身冰涼,在大地永恆而殘酷的好意面前,她對於死的憧憬頓時消失得無影無蹤。 但是,在1月份的一天晚上,她用拳頭在隔板牆上狠狠捶了兩下。她經歷了悲慘的一星期,處處受人欺負,手裡沒有一個錢,甚至沒了生存的勇氣。這一天晚上她感到渾身不舒服,發燒讓她全身打著寒戰,燈光在她眼裡不住地跳躍晃動。有一陣子她曾忍不住要從窗子上跳下樓去,她開始用拳頭敲著板壁叫道: 「巴祖熱大叔!巴祖熱大叔!」 那扛夫邊脫鞋邊唱著「三個美妞」的曲子,白天的活兒大概是幹得很順利,因為他比平時顯得更加興奮。 「巴祖熱大叔!巴祖熱大叔!」熱爾維絲提高聲音叫著。 他聽不到她在喊叫嗎?她立刻可以把軀體交給他,他也盡可以把她扛在肩上,送她到平常送其他那些女人去的地方。無論是貧賤的女人還是高貴的女士,他都能安撫她們的靈魂,聽見他唱那首「三個美妞」的曲子讓她黯然傷神,因為依她看來情人太多的男人對什麼都不屑一顧。 「什麼事?怎麼啦?」巴祖熱結結巴巴地說,「是誰覺得不舒服了?……小嫂子,我們走吧!」 然後,這嘶啞的嗓聲讓她像從惡夢中猛然醒來。她做了些什麼?她一定是敲了那隔板牆,當然如此。恍惚之中她似乎感到腰間被狠狠地打了一棍,屁股上也被捏了一下,那扛夫粗壯的雙手正伸過隔牆來揪住她的頭髮。她極不情願地向後縮著身子,她還沒有準備好。她是敲了那隔牆,可那也許是翻身時胳膊肘無意中碰在了牆上。忽然她腦海中浮現出這樣一幅景象,她的臉色慘白的像瓷盤子一樣,直挺僵硬的身子被老頭兒抱著送到墓地去,一陣強烈的恐懼從雙腿直升到肩頭。 「喂!沒有人嗎?」巴祖熱在一片寂靜中接著說,「等等,我對女人會很客氣的。」 「沒,沒有什麼,」熱爾維絲終於結結巴巴地說,「我什麼也不需要,謝謝您了。」 去那扛夫低聲埋怨著重新睡去的過程裡,她惶惶不安地靜聽著,不敢發出一點兒聲響,生怕他又會臆想出聽到她在敲隔牆。她心裡暗暗發誓要格外留心。她只要還有一口氣,她也不再向鄰居求救了。她說此話,為的是自我安慰。因為有些時候她雖然害怕,然而,內心總是保留著那種不可思議的情感衝動。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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