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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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恰好在熱爾維絲氣喘吁吁地趕上隊伍時,顧熱也趕來出現在她身旁,他加入了男人們的行列,然而他回過頭來,向他點頭致意,他的表情是那樣的溫和,使她突然感到自己命苦,悲切之中眼裡又湧出許多淚來。她不僅僅是為古波媽媽傷心落淚,也為一件使她痛心疾首的事情,但這事又無法說出口,為此她有些氣悶。一路上她用手帕捂住自己的眼睛。羅利歐太太板著那張毫無淚痕卻帶怒氣的臉,用眼角瞟著熱爾維絲,那神情像是嫌她假傷心,裝腔作勢。 在教堂裡,葬禮儀式進行得很快。只是那彌撒稍稍拖長了一會兒,因為那神甫實在太惡了。「靴子」和「烤肉」更願意留在外面,因為怕給教堂交佈施錢。瑪蒂尼先生一直在悉心觀察那些神甫們,並向朗蒂埃說著他觀察的結果:這些滑稽可笑的神甫們,滿嘴噴著唾沫星亂讀那拉丁文,其實他們也未見得知道自己在哇啦哇啦地說些什麼;他們為您安葬一個亡者也如同給人施洗禮或者舉行婚禮一樣,他們的心裡不會帶一絲一毫哪怕是起碼的情感。接著瑪蒂尼先生又非難起這葬禮儀式的繁文縟禮,瞧那許多燭光,哀怨的聲音,那些在死者家人面前種種煞有介事的炫耀之舉簡直讓人莫明其妙。的確,亡者竟像是要去死兩回,一次在家裡,另一次則在教堂!所有的男人都說他言之有理,因為,這真是一個難挨的時候。當彌撒做完之後還要有一長串的祈禱要做,送葬的人還要排著隊逐個從棺材前走過,同時還要灑聖水。所幸的是墓地並不遠,沙拜爾小穴墓從面對馬爾加代街的那座小花園的大門穿過去就到了。 送葬的隊伍散亂著來到了墓地,大家跺著腳,各自談論著自己的事情。人們著意把硬鞋底踏在堅硬地面上發出響聲。已掘好的墓穴張著大嘴旁邊已停放著棺材,那墓穴也被寒氣凍得結結實實,堅硬的像座石灰窯。送葬的人們在滿是瓦礫堆的墓穴旁圍成了一個圈。刺骨的寒冷和那看上去令人討厭的那個窟窿赫然在目。最後一個身穿寬袖白色法衣的神甫從一間小屋裡走了出來,他周身顫抖著,只見他每念一句祈禱詞時,嘴裡便冒出白氣。他在胸前畫過最後一個十字後,無心再繼續下去,便走開了。於是一些掘墓人拿起鐵鍬鏟土,但是由於土已凍成了塊兒,他們只得把大塊的凍土撥下墓穴之中,那凍土落下的聲響恰似異常悅耳的「音樂」奏起,像炸彈在棺材蓋上隆隆作響。那一長串聯珠炮似的響動讓人確信無疑那棺材是被砸裂了。即便十足的自私鬼,再聞這種特殊的「樂曲」,也不能不感到撕心裂肺的痛楚。大家又流出了傷心的眼淚。「靴子」對著自己的手指呵出幾口熱氣,大聲說:「呀!媽的!怎麼能這樣?可憐的古波媽媽不會覺得太暖和了嗎?」 古波對著停留在馬路上陪伴家屬們的親友們說: 「太太們和諸位先生們,如果你們允許我們請大家叫一些東西……」 他邊說邊帶頭走進了一家名叫「墓地仙閣」的酒店,這小酒店位於馬爾加代街上。熱爾維絲停在馬路上,她要叫回向她再次點頭施禮後就要離去的顧熱。為什麼不肯喝上一杯酒呢?他說自己很忙,要立即回工廠裡去。於是兩人相互怔怔地凝視了半晌,無言以對。 「我為借您六十法郎而道歉。」熱爾維絲終於怯生生地小聲說,「那一陣子我像瘋了似的,便想起了您……」 「噢!這沒有什麼,我已經原諒了您。」顧熱打斷了她的話,「要知道,要是您遇到了什麼不幸,我會全力幫助您……不過請您不要對我媽媽提起這些,因為她有她的見解,而我又不願意忤逆母親。」 她始終用目光凝視著他;她看見他這般心地善良,又是這樣悲傷,還有那一簇漂亮的金黃鬍子。她甚至想到接受他先前的提議,與他一起遠走高飛,去一個人們不曾知曉的地方共渡愛河。隨後,她心裡又升騰起一個不良的念頭,她想無論如何得向他借到那兩季度的房租才是。她的心怦然跳動著,再一次用溫柔的口吻說: 「我們互相不再有埋怨,不是嗎?」 他搖了搖頭,回答說: 「當然不會,我們之間永遠不會互相埋怨……只不過,您要明白,一切都完了。」 他說罷便大步離去,把思緒煩亂的熱爾維絲留在那裡。她聽到的他那最後一句話,像嗡嗡作響的鐘聲在耳畔強烈地敲擊著。當她走進那家小酒店時,她又聽見自己內心深處隱約的低吟聲:「一切都完了!好呀!一切都完了!如果一切都這樣完了,我就什麼也不做了!」她坐了下來,吞下一口麵包和奶酪,舉起面前滿滿地一杯酒,一飲而盡。 這裡是位於樓下的一個長廳,天花板很低,有兩張碩大的餐桌。桌上一字排開擺放著幾瓶酒、一些麵包、三碟子乾酪。送葬的人們草草地吃著,即不用餐巾,也不用刀叉,遠一些的地方,呼呼燃火的爐子旁邊,四個扛屍夫已經用畢了午餐。 「我的上帝!」瑪蒂尼先生解釋道,「每個人都要走這一步,年紀大的會給年輕的騰出地方的……下一回你們回家時,會覺得房子空多了。」 「哎!」羅利歐太太連忙說,「我弟弟要退了租約。他那店鋪已經破產了。」 大家剛才已經對古波用了功夫,所有的人都勸他把租約轉讓給別人。羅拉太太本人近一段時間來與朗蒂埃和維爾吉妮相處甚好,並被他們兩人眉來眼去的隱情挑逗起惻隱之心,暗地裡順水推舟,便努力做驚慌狀,說著破產和坐牢的可怕。忽然間,古波生起氣來,原來他喝了過多的酒,原來悲傷的情緒變成了一股怒氣。他對著妻子劈頭就嚷: 「你聽著,我要你好好聽我說!你總是按你的主意行事!但是,這一回我可告訴你,我要按我的意願做事了!」 「好!」朗蒂埃說,「如果好話她聽不進去,就用木槌把這道理敲進她的腦袋裡去!」 他們兩人都數落了她一番。但是這並不妨礙嘴巴咀嚼食物的動作。那些乾酪漸漸吃光了。瓶子裡的酒也如同噴泉一樣流進肚子。熱爾維絲也在來自四面八方的攻擊面前退卻了。她不回答,嘴裡被食物塞得滿滿的,匆忙地吃著,好像她先前被餓極了一樣,當他們說得停了嘴,她才輕柔地抬起頭來,說: 「你們說夠了吧,嗯?我並不在乎店鋪!我也不要那店了……明白了吧,我不在乎,反正一切都完了!」 於是,大家又重新叫了些麵包和乾酪來說,大家嚴肅地討論起來。布瓦松夫婦接手店鋪的租約,而且由他們支付近兩個季度的欠租。另外,博歇欣然代表房東答應了這種轉租方式。他又當場租給古波夫婦一個住所。那是七樓的一間沒有人租用的空房,正好和羅利歐夫婦在同一個門廊裡。至於朗蒂埃怎麼辦呢,瞧呀!他表示說如果不妨礙布瓦松夫婦的話,他願意繼續住在那間臥室裡,布瓦松點頭答應:這並不妨礙他們,儘管他們意見不同,但作為朋友總會相互包容的。朗蒂埃的小算盤已如意實現,也就不介入轉讓的具體事宜了,只管在一塊很大的麵包片上配上布裡乾酪;向後仰著身子,虔誠地吃起手中的麵包,表面平靜,心中暗自竊喜,眨巴著眼睛在熱爾維絲和維爾吉妮之間偷偷地瞟來瞟去。 「喂!巴祖熱大叔!」古波叫道,「來喝杯酒吧,我們並不是那些驕傲的人,咱們都是幹力氣活的工人。」 四個扛屍夫已經走出店門,聽此話又重新走進來與眾人碰杯,並不是他們說埋怨的話,就憑他們剛才扛過的那屍體的重量,也配喝下一杯酬謝酒。巴祖熱大叔用眼睛盯著熱爾維絲,卻並未說一句不得體的話。熱爾維絲覺得不自在,便站起了身離開了那些已微醉的男人們,古波又喝得爛醉,重新又放聲大哭起來,並說自己還在傷心呢。 是夜,熱爾維絲回到家裡,呆呆地坐在一把椅子上愣神。她似乎覺得這所房子現在是那麼冷清而空曠。確實,這麼做倒也少了那一大堆拖累。但是,她不僅是把古波媽媽真真切切地留在了那馬爾加代街小園子的墓穴深處,她還失去了太多的東西,這一天她也埋葬了自己生命的一部分,她的店鋪,她做老闆娘的威風,還有其他種種情懷。是啊!屋子已空了,像她的心一樣,就像搬家時騰空了一切似的,更像交易市場的股價跌到了終底。她感到筋疲力竭,跌倒在地。將來也許會重新爬起來,如果她能夠的話。 晚上十點鐘時,娜娜脫了衣服時卻跺著腳大哭起來。她要睡到古波媽媽床上去。她的母親試圖讓她害怕;但這小丫頭過於早熟,對死人她只是充滿著好奇心,並沒有恐懼心理;如此這般,熱爾維絲為圖個清靜,終於答應她躺在古波媽媽睡過的地方。這女孩喜歡大床,可以隨意在上面躺著打滾。這一夜,她在舒適溫暖的羽絨床墊上睡得格外舒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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