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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七


  熱爾維絲並沒有發出叫聲,但身子卻涼了半截,她腳步輕輕,謹慎小心地回到了朗蒂埃的臥房。他剛剛重新入睡。她側過身去小聲對他說:

  「喂!結束了,她已經死了。」

  濃重的睡意讓他難以睜開眼,朦朧中低聲埋怨道:

  「別吵我,快睡吧……我既然已經死了,我們什麼也不能替她做了。」

  隨後,他用胳膊支起身子來問:

  「幾點鐘了?」

  「三點鐘」。

  「才三點鐘!你就快睡下來吧。這樣你會著涼的……等到天亮再說就是了。」

  然而,她並不聽從他的話,完全穿好了衣服。而朗蒂埃又重新滾進了被子裡面,臉沖著牆,小聲嘟囔著說女人都是倔脾氣,難道要急著向眾人通報這所房子裡死了一個人嗎?半夜三更聽到這事,會讓人不快活;他自己美妙的睡意被不祥的心緒攪擾,令他不覺氣惱。此時,熱爾維絲把她的東西已經拿回自己的臥室,連同她的髮夾。然後,坐在自己房中盡情地哭泣,這樣她就不用擔心別人撞見她和朗蒂埃在一起。說心裡話,她還是很愛古波媽媽,只是老太太選擇這樣一個不適宜的時間辭世,起初她也感到巨大的悲傷,現在又有一些懼怕和煩惱。她獨自在寂靜的深夜放聲大哭,哭聲很響,而古波還在不停地打著鼾,他什麼也沒聽見,她叫他搖他,結果還是決定讓他安靜地去睡,細細一想,一旦他醒來又得添一個新的累贅。

  當她回到老太太的屍體旁時,看見娜娜已經坐在了床上,正在揉著眼睛。小丫頭伸長脖子仔細地看了她的祖母,用她壞女孩的好奇心弄明白了眼前發生的一切。她一句話也不說,身子有些發抖,面對等待了數日要看到的死人她不覺有些驚訝和滿足,對於孩子們來說,那無疑是一件險惡的事情,往往讓他們回避,面對奶奶那張經歷了對生的最後渴望沉重一擊而命歸黃泉,蒼白而消瘦的面龐,她那雙小母貓般的瞳孔霍然放大,眼光中放出呆滯和無奈的光,就如同每晚在玻璃門後窺視那一幕幕不該黃毛丫頭操心的事情,眼睛裡射出的光別無二致。

  「喂,你起床吧,」熱爾維絲用很低的聲音說,「我不想讓你呆在這裡。」

  娜娜有些依依不捨地下了床,一步一回頭,目光並不離開屍體。熱爾維絲局促不安起來,她不知道天亮之前把她安置到哪裡去。結果還是示意讓她穿好衣服。此時,朗蒂埃穿了短褲和睡鞋走了過來與她們呆在一起,因為他也睡不著了,他對自己剛才的行為有些愧疚。他現在起了床,一切都會有辦法的。

  「讓她睡到我床上去吧,有的是地方。」他說:

  娜娜用那雙明亮的大眼睛望瞭望母親和朗蒂埃,裝出一副癡呆的模樣,就像新年裡大人給她巧克力糖時的那種表情,當然用不著人督促她,她披著襯衣赤著小腳丫便走,像條蛇一般鑽進了那余溫未散的被子裡,她伸展四肢躺在裡面。瘦小的身子甚至撐不起被子。每次她母親進來的時候,她能窺視到母親眼裡放著光,並不吭聲,也不睡覺,一動不動,滿面通紅,像在想著滿腹心事。

  此時朗蒂埃幫著熱爾維絲為古波媽媽穿好衣服;這可不是一件輕活兒,因為死人的身子很沉。沒有人去相信老太太這樣白胖,他們為他穿上了一雙襪子、一條白裙,一件短外套,還戴上一頂帽子;總之,穿上她最好的衣服。古波一直在打著鼾,像兩個高低不同的音階。一個混濁而低沉,另一個乾澀而高亢,讓人們聯想起教堂裡的音樂。當死者的衣服穿好,整潔地挺臥在床上後,朗蒂埃倒了一杯酒喝下去,定了定神,因為他也心緒煩亂。熱爾維絲在衣櫃裡翻騰著,要尋找她從布拉桑帶來的那尊耶穌受難像;尋找的當爾她忽然記起也許古波媽媽已自作主張已把那尊像拿去賣了。他們點著了一隻爐子,兩人喝完了那瓶酒,坐在椅子上半睡半醒地熬過了下半夜,兩人都煩悶和不快,就像他們做了一件錯事一樣。

  將近七點鐘的時候,天還未亮,古波終於醒來了。當他知道這個不幸時,起先眼睛無淚,嘴裡喃喃自語,以為是說笑而已。後來他忽然跳下床去,奔到母親面前撲上去,吻著媽媽像鬥牛叫一樣放聲痛哭起來,大滴的淚珠撲簌簌地流下,他用被單去擦淚,竟讓被單濕了一大片。熱爾維絲面對悲痛欲絕的丈夫十分感動,也重新哽咽起來,一下子對他的厭惡全無,她有些不相信他竟有這般孝順的心地。悲痛與失望讓古波的頭裂開似的劇痛,他用雙手抓搔著自己的頭髮,嘴裡粘液四濺,那是因為醉酒的第二天酒氣未消盡的緣故,儘管已昏睡了十個小時。他緊握雙拳,捶胸頓足地埋怨自己,老天啊!他可憐的母親平素那樣愛他,現在就這樣匆匆離去!哎喲!他的頭痛得像炸開了一樣,簡直要疼死他了!他的頭頂上像有一塊熱炭在燃燒!他的心也像被人挖了去!那命運之神為何這般捉弄人,為何這樣不公平呀!

  「古波,你該堅強些,」朗蒂埃在一旁鼓勵他,「你要振作起來。」

  他邊說邊為他倒了一杯酒,古波不喝。

  「我這是怎麼啦?我胃裡泛著銅腥味……那是媽媽。我看到媽媽了,就嘗得胃裡有銅腥味……媽媽,我的天啊!媽媽,媽媽!……」

  他又像孩子般地哭了起來。為了澆滅他胸中燃起的感情之火,他終於喝了那杯酒。一會兒朗蒂埃藉口去通知親戚們,還去市政府通報亡者姓名,便起身走開了。其實他是要出去呼吸一些新鮮空氣。所以他不緊不慢,抽著煙,呼吸著清晨冰冷刺腦的寒氣。從羅拉太太家出來之後,他又走進了一家名叫巴蒂諾爾小食店,在裡面喝了一大杯熱咖啡。他在那家店裡呆了足有一個小時,靜靜地在思索著一些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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