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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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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月來臨了,一天晚上,大家只能望著桌子充饑。連一隻小蘿蔔也沒有了。朗蒂埃神情黯然,很早就出門去了,在街上溜達,想去另找一個棲身之處,有家店鋪廚房的飯香令他愁眉一展。他會時常停留在機器旁,低頭沉思數小時,後來突然間,他對布瓦松夫婦表現出極大的熱忱和友誼。他不再開玩笑,也不把警察布瓦松叫做巴丹克了,甚至,轉變以前的觀點,說皇帝也許是個好人。他尤其贊許和尊重起維爾吉妮,說她是個高貴的女人,說她將來一定會當家。太明顯不過了,他在阿諛奉承他們。人們甚至以為他是想在他們家搭夥包飯。然後,他是一個有著雙重腦筋,攻于心計的男人,他考慮問題遠比包飯要複雜得多。 維爾吉妮給他說起過,她想開一家店鋪,賣些什麼貨,於是他極力迎合她,說這個設想真太棒了。對呀!她身材高大,為人和氣,活潑可愛,有做老闆娘的派頭。嘿!她一定能賺到她想賺的錢!再說,本錢她已經準備好很長時間了,那是她從她姑媽那裡繼承來的遺產,她完全有理由放棄手頭上為換季而粗製濫造的那幾件裁縫活計,到生意場上去闖蕩一番。朗蒂埃還例舉了一些正在經營此道、發財致富的人,譬如街口那個賣水果的女人和那個城邊賣瓷器的女人正幹得紅紅火火。因為現在是最佳時期,櫃檯前後的塵垢都能賣得掉哩。然而,維爾吉妮尚在遲疑;她要尋找一家店租下,但又不願意離開本區。於是朗蒂埃把她拉到沒人的角落裡,低聲與她聊了足有十分鐘。看上去是在極力鼓勵她去做些什麼,她不再表示不肯了。那表情好像是得到他的首肯才去行事似的。那模樣像是在談論他們兩人之間的某種秘密,他們相互遞著眼色,極怯地說著話,連機械般的握手都顯得那樣詭秘。從這個時候開始,朗蒂埃一面嚼著於麵包的時候,一面窺探著古波夫婦的眼神,他又恢復了以往侃侃而談的樣子,常常用喋喋不休的抱怨攪得他們不得安寧。 一天到晚,熱爾維絲身旁總也充斥著他和顏悅色地道出的種種困苦和痛楚。仁慈的上帝!他並不為自己表白,他寧可陪著朋友餓死也心甘情願。只不過,當事者確實應該正視嚴酷的現實。他們已經在麵包店、煤店、雜貨店和其他一些店鋪裡欠下了至少五百法郎的債。另外,還有兩個季度的房租也拖欠著,又是二百五十法郎;房東馬烈斯科先生甚至下了逐客令,他說元旦前不付房錢的話,就要他們趕走。總之,家裡的東西已經完數進了當鋪,連可以換些小錢的小玩藝兒也不復存在。空空如也的屋子看上去十分淒涼;光禿禿的牆上只剩下幾隻孤獨的釘子。好在還有兩張僅有三個銅幣的帳單,熱爾維絲算了這賬單更是窘迫而氣惱,無力捧起它們,用拳頭擊打著桌子,像一個愚笨的好人哭泣起來。一天晚上,她嚷道: 「明天我要走了!……我寧肯把鑰匙留在門上,到街道上去睡覺,也不願意繼續這樣憂心忡忡地過活。」 「依我看還不如,」朗蒂埃狡猾地搭腔,「把店鋪讓出去,如果有人願意接手……你們兩人就可以下決心把店鋪出手……」 話音未落,她已氣急敗壞地搶上一句: 「馬上出手!立刻出手就是了!……對呀!這樣我渾身都會鬆快的!」 於是,朗蒂埃非常熱心地為他們算起賬來。出手的時候,或許拖延未交的兩個季度的房租可以由新房客去付清。於是他試探性地提到了布瓦松夫婦,說他回憶起來維爾吉妮要找一家店鋪,也許這店鋪她覺得合適。並又說他又記起維爾吉妮向他流露過要租像熱爾維絲家一樣的店鋪。但是熱爾維絲聽到維爾吉妮的名字,一下子又冷靜了下來。要等一等再看;人在氣頭上的時候往往會說扔下家不管了,然而考慮一會兒之後,事情卻並非那樣簡單。 往後的日子裡,朗蒂埃總是不厭其煩地反復提起此事,熱爾維絲回答說她曾經有過更糟的境遇,然而最終都走出了困境。一旦她沒有了店鋪,那可有好瞧的囉!這樣做並不能給她帶來多大的收益。她要做的事倒是恰恰相反,她要重新招收女工,另拉主顧呢。她說此話是為了回敬朗蒂埃振振有詞的所謂理由,他說她會被債務壓垮,趴在地上,絕沒有了爬起來的希望,那樣會永無出頭之日。然而,他又極不高明地提到了維爾吉妮的名字,這更使她怒氣衝衝,執意不肯。不,不!決不!她一直在懷疑維爾吉妮居心不良,維爾吉妮覬覦她的店鋪,無非是要給她難堪。 她寧願把店鋪轉讓給在馬路上碰到的第一個女人,無論哪個女人,都不肯讓給這個虛情假義的裁縫,她竟等候了這許多年,為的是看著她破產呀。哎喲!事情再清楚不過了。現在她明白了為什麼這個饒舌婦的黃眼睛像貓眼一般放著賊光!呃,是的,維爾吉妮一直牢記著洗衣場屁股挨揍的恥辱,她的骨子裡總忘不了這深仇。那麼好吧!如果她不想再次遭此羞辱,就該小心翼翼地把自己的屁股遮蓋好了。這一天不遠了,她可以預備好她的後部吧。朗蒂埃聽了她的這般惡語,先是狠狠訓斥了她一頓,說她簡直像個潑婦,甚至還說古波像個鄉下佬,這樣不懂得管教老婆去尊重朋友。然而他十分清楚怒氣會使一切化為烏有,所以,他煞有介事地發誓他再也不管別人的閒事了,因為,好心得不了好報,何苦呢?從此以後,他果然不再提起轉讓店鋪的事,而是在窺伺時機重提舊事,並且勸服熱爾維絲作出決定。 1月份來到,天氣很糟,濕冷難耐。諸王節過後,古波媽媽的咳喘病持續了整整一個12月,她一直臥床不起。這簡直是她的「年病」,每年冬天她都躲不過這一關。然後,這一冬季她周圍的人都說看來她除非是挺直了雙腿才有出門的可能;實際上她那聲嘶力竭的喘息聲已明確地預示著她行將就木了。雖然她依舊有著肥胖的身子,但是一隻眼瞎已經看不見了,半邊臉也不聽使喚了。當然,她的兒子和兒媳婦們還不至於要她的命,不過她的病拖得這麼久,這麼連累大家,以至於人們都盼著她早些死,末了,眾人也就徹底省心了。死亡也許能使她自己更加快活,因為她已經活到這個歲數,沒什麼好遺憾的了,不是嗎?他們只請過一次醫生,甚至再也沒有來過。家人只給她喝一些湯藥,以示大家並不是完全不料理她。人們不時地進屋來看看她是否還活著。她喘得很厲害,幾乎無法說話;但是她的一隻眼睛還是好的,既靈活且視線清晰,她用目光冷峻地盯著人們,這隻眼中放射出多種含義的光:有對青春已逝的懊惱,有對家人們急切盼望她死去,從而擺脫累贅的悲哀,還有對那個壞孫女娜娜的氣憤和無奈。她每天晚上竟披上一件襯衣透過那玻璃門窺視她的母親。 一個星期一的晚上,古波醉酒歸來。自從他母親病重以來,他一直處在傷感之中。他一睡下便握緊雙拳打起鼾來,熱爾維絲卻來回走了一遭。她在夜裡的一部分時間照料古波媽媽。另外,娜娜也自告奮勇,她一直睡在老婆子身邊,說如果聽見她死了,她一定會稟報給大家。這一夜娜娜睡熟了,古波媽媽也好像睡得很安靜,朗蒂埃從他的臥室裡呼喚熱爾維絲,勸她到他房裡去歇息一會兒,她順從了。他們兩人只留下一支點燃的蠟燭,放在高櫃後面的地上,將近淩晨三點鐘,熱爾維絲突然從夢中驚醒,從床上跳了起來,渾身打著抖,心裡突突地跳著。她似乎覺得一股冷氣從她身上掠過。那支蠟燭已經燃盡。她在黑暗中穿上襖子,神態有些恍惚,雙手不知所措。她到處摸索著,碰到了好幾件家具的角上,進了小屋,點著了一盞燈,在黑沉沉的寂默之中,只有古波高低不勻的鼾聲。娜娜仰面躺著,鼓起嘴唇,輕輕地呼吸著。熱爾維絲把燈放低,映襯出她和病人巨大的黑影在牆上歪歪扭扭地跳起舞來。燈光照著了古波媽媽的臉,她臉色蒼白,頭歪斜在肩膀上,雙眼圓睜。原來她已經死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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