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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六


  當春天到來的時候,熱爾維絲到顧熱身旁去尋求庇護。因為她一坐在椅子上,無法控制自己不去想她心中的第一情人:她的腦海裡浮現出這樣一幅情景,朗蒂埃丟棄了阿黛爾,把衣服重新放進了他們倆兒的箱子裡,搬上了車子,徑直回到她家來找她,每當她出門的日子,常常在路上突然莫明其妙地害怕起來;她似乎聽到後面傳來朗蒂埃的腳步聲,她渾身戰慄著不敢回頭,似乎覺得他的手會伸過來摟住了她的腰。當然,他肯定會窺探她;也許某個下午他會遇到她的;想到此,她不由地出了一身冷汗;因為如果相遇,他一定會像當年那樣開著玩笑,吻她的耳朵。她最怕他這一手;還未吻完那耳朵卻先聾了,耳裡嗡嗡作響,什麼也聽不到了。只能感到心頭突突地跳。每當這種恐懼襲來時,那鐵廠是她惟一的庇護地;顧熱的大鐵錘鏗鏘地響聲,驅除了她的噩夢,在顧熱的庇護下,她又恢復了安詳的微笑。

  多麼美好的時令!熱爾維絲小心翼翼地洗熨好白門街那位主顧的衣服;並且常常親自把衣服送去,因為每逢星期五送衣這一遭可以經過馬加代街,便可以走進鐵廠裡:這是一個現成的藉口!當她來到路口時,頓覺渾身輕鬆,心情快活了,在那空曠的地基和很多灰色廠房之間,她感到好像來到了鄉間,在盡情地娛樂,被煤炭染黑的街道和屋頂上管子裡噴出的蒸氣像是郊外森林裡長滿青苔的小道與夾道的綠陰一般令她心曠神怡。她愛那被廠區濃煙彌漫的天際,被蒙馬特山堵住的天空,以及呈現在眼前的灰色的房子和那一排排整齊的窗子。她在將到的地方放緩了腳步,跳過一些積水的溝,她喜歡穿越那些拆房工地裡無人出沒的角落。

  來到廠房時,熔爐放著光輝,即使是正午,那光輝也不減弱。鐵錘的聲響伴著她的心跳聲,當她進去的當兒,她通紅的臉,頸窩上輕輕飄蕩的黃髮,活像一個去赴約的婦女。顧熱等候著她,他赤裸著胸臂,這些天來,他把鐵砧打得更響了,好讓她遠遠地便能聽到那鐵砧的歡叫聲。他猜著是她來了,黃鬍鬚的面孔上泛出微笑,用沉默歡迎她的到來。她也不肯攪擾他的工作,示意他重新拿起鐵錘,因為當她注視著他那肌肉隆起的雙臂揮舞鐵錘的樣子,她發自內心地羡慕他。她走近風箱,輕輕地在艾蒂安的臉上拍了拍,隨後在那裡呆上一個鐘頭。靜靜地看著他敲打釘子。他們彼此並沒有談許多話。然而即使在同一間臥室裡,關上雙重門,都比不上用此種方式能更好地表達他們的愛慕之情。「鹹嘴」的嘲笑聲一點也不使他們難堪,因為他們甚至相互聽不到說話聲。

  一刻鐘之後,她的呼吸有些艱難;熱氣和濃煙刺鼻的氣味使她有幾分頭昏,但是那一陣陣鐵錘聲使她從腳跟到喉嚨周身都受到震撼。她不再希冀什麼了,這就是她最大的愉悅。縱然顧熱把她摟在懷中也不會令她這樣深深地為之感動。她靠近他,為的是讓鐵錘鼓動的風掠過她的臉,好讓自己仿佛也在承受他的錘打一般。當火星濺到她嬌嫩的手上的時候,她並不縮回手去,倒覺得刺癢的快活。他呢,當然也猜出她所玩味的幸福情感所在;於是總把難幹的活兒都留到星期五,好讓自己使出渾身解術去博得她的歡心;他喘著氣,顫動著腰,不惜使出全身的力氣,幾乎要把鐵砧打成兩截,因為這能使她快樂。一個春天過去了,他倆的愛情竟在鐵廠裡鬧得地覆天翻。在熔爐的烈焰前,震動的廠房裡,煤煙飛舞的艱辛勞動中,竟產生了這般富有詩意的愛情。那些如同紅蠟般被打扁被揉軟了的鐵塊上仿佛印下了他們忠貞的情痕。每逢星期五,熱爾維絲和「金嘴」分別之後,她便從容安詳地向魚市街走去,那份滿足感,輕鬆愉快使她的身心達到了靜謐的極至。

  漸漸地她對朗蒂埃的恐懼減弱了,她又恢復了理智。此時,她可以再度品嘗幸福生活的樂趣,但古波的情形卻變壞了,真倒黴!有一天,她恰好從鐵廠來,看到那一個工人正在哥侖布大叔的酒店裡買了幾杯燒酒款待「靴子」、「烤肉」和「鹹嘴」,她看到那工人有幾分像古波。她連忙走去,並不讓那夥人發現她在窺視。當她轉頭看去時,果然是古波,他正把一杯燒酒倒進喉嚨裡,看他的那姿態已十分老道了。唉!他撒謊,現在他竟喝起燒酒來了!她百無聊賴地陷入了苦悶,對燒酒的恐懼又攫住了她的心。他喝葡萄酒的時候!她原諒了他,因為工人是需要葡萄酒滋養的;至於酒精呢,完全相反,它是一種毒物,會奪走工人的好胃口。噢!政府為何不禁止人們製造這種毒物呢?

  來到金滴街的時候,她看到店裡亂糟糟的,女工們早已離開了工作臺,來到院子裡望著樓上。她忙問克萊曼斯是何原故。克萊曼斯回答說:

  「俾夏爾大叔在打他的老婆。他喝醉了酒,在門口等候她從洗衣場回來……便用拳頭打著她趕她上了樓,現在正在房子毒打她呢……喂您聽呀,他們吵鬧的聲音真響!」

  熱爾維絲連忙上了樓,因為俾夏爾太太是她的洗衣女工,而且幹活勤快,所以她對她蠻有情誼。她希望能勸阻他們。到了七樓時,臥房的門開著,有幾個房客在樓道口大聲呐喊著,此時,博歇太太站在門前,嚷著:

  「你們放開手好不好?……要去叫警察了,你們聽到了嗎?」

  沒有人敢冒險進屋,因為大家知道俾夏爾的為人,他酒醉了之後會像一隻猛獸,而且從未沒有醒過酒。他很少去做工,即使做工時也把一瓶燒酒放在老虎鉗旁邊,每隔半小時喝一杯。他不這樣便無法忍受;如果有人把一根火柴放近他的嘴,他嘴裡的酒精就會燃起火來。

  「不能讓她被人打死啊!」熱爾維絲用發抖的聲音嚷著說。

  她說著便進去了。這是一間位於頂樓的臥室房,很清潔,只是顯得空蕩蕩,冷嗖嗖,因此就連床上的被單都被男人拿去換酒了。由於打架,桌子被推到了窗前,兩張椅子翻著跟頭,四腳朝天。俾夏爾太太倒在臥室當中的地上,她的裙子被洗衣的水濺濕了,貼在大腿上,頭髮被扯得亂蓬蓬,臉上流著血,大口喘著氣,俾夏爾每每用腳踢她的時候,她就連聲叫著:「哎喲!哎喲!」他開始用拳頭打她,現在正用腳踢她。

  「啊!娼婦!……啊!婊子!……啊!娼婦」……他氣吁吁地罵著,罵一聲踢一下,越罵越凶,越踢越狠,越踢得重便越氣喘。

  後來他都要喊不出聲來了,卻仍舊瘋狂地不做聲地踢著;他筆直的身板上穿著一件襤褸的工作服,那張滿是鬍鬚的臉上泛著青光,禿頂的額頭上露出一片片紅色的傷痕。平臺上看熱鬧的人說他因為早上她不肯給他一個法郎,所以打她。人們聽見樓梯下傳來博歇的聲音。他在招呼他妻子博歇太太:

  「你就下來吧,讓他們去拼命好了,這樣倒可以少兩個無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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