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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〇


  尤其是「金嘴」的鐵錘打動了她的心;她的心像是那鐵鑽,被錘子敲得錚錚作響,和著她脈搏跳動的節拍。像是一本理不清的賬,但又像什麼十分實在的東西嵌入了她的心坎裡,有幾分像那鉚釘的鐵。太陽快要落山時,當她還未進來以前,她沿著潮濕的街道走著的時候,產生過一個模糊的欲望,似乎想要吃些好東西;現在她覺得心滿意足了,是「金嘴」的錘子給她充了饑。是啊!她對他的勝利絲毫也不懷疑,他終歸會是贏家。「鹹嘴」實在太醜陋了,那身肮髒的工作服使他像一隻不安分的猴子在蹦來蹦去。她滿臉通紅地等候著,她喜歡如此強烈的熱度,「費芬」最後幾下敲擊,震得她全身酣暢無比,竟像是一股電流從她頭頂一直流到腳根似的。

  顧熱始終數著數。

  「二十八,」他讀完數放下手中的鐵錘,「完了,您瞧吧。」

  釘子的頭光滑而規整,挑不出一點毛病,像一隻只渾圓的小球,真像首飾匠精工細琢的作品。工人們望著釘子點著頭;沒有什麼可說的,只有五體投地地佩服了。「鹹嘴」則竭力要說些笑話;但卻吞吞吐吐,嘴巴張了又合,終於說不出半句話來,便回到自己的鐵鑽前低下了頭。此時,熱爾維絲挨近了顧熱,像是要再看清楚些他的面孔。艾蒂安停止拉風箱,堂中的火變暗了,像是沒落的斜陽,忽然間,天邊已是沉沉的夜色了。顧熱和熱爾維絲在煤煙和鐵屑染黑的廠房和鏽鐵的氣味中,在被夜色包圍之中卻感到愉悅。兩人竟如同在森林中幽會,旁若無人。他們相互緊握著手,他好似已佔有了她。

  他們走出廠房,彼此都未說一句話。顧熱一時找不到話題;只是說如果不是還有半小時的工作要幹,她完全可以把艾蒂安領回家去。她終於該起身了,他忽然又叫住了她,要她再多留幾分鐘。

  「您過來呀,您還沒有看全呢……呃,真的,還有很好看的呢。」

  他帶她走進另一個車間,老闆在這裡安裝著一整套機器。來到門口,她忽然猶豫起來,不覺有一種恐懼襲上心來。那個大車間在機器的轟鳴聲中顫動,巨大的人影在紅色的火光中晃動。他微笑著安慰她,發誓說沒什麼可怕的,只是要她當心,別讓衣服捲進輪齒裡去就是了。他在前面走,她緊隨其後,那震耳欲聾的機器轟鳴聲中還伴隨著各種不同的雜響;濃煙中工人們忙碌著,與搖動的機器的手臂混雜在一起,令她分不清楚哪裡是人,哪裡是機器。經過的通道十分狹窄,不得不跨過許多障礙物,躲開許多坑,側身讓開小貨車。

  嘈雜聲使人們互相聽不見說話聲。她還沒能看見什麼,一切都在跳躍,後來她感到頭上像是有翅膀在飛舞,她便抬起眼睛,停住了腳步,原來天花板上有許多大皮帶,交織在一起像個巨大的蜘蛛網,皮帶轉動著,像是永無休止;蒸汽機安裝在牆角。隱藏在一堵小塊牆的背後;所以看上去,那些皮帶像是自己在轉動,在黑暗中有節奏地運行,像夜鶯從容地飛翔。她險些摔了一跤,她的一隻腳誤絆了散佈在地上的通風管。這些通風管把一隻風扇的風送往機器旁的各個小熔爐裡。顧熱指點熱爾維絲仔細看,當它把風放進一隻熔爐時,那熔爐四周冒出長長的火苗,耀眼的火焰飛竄著,很像牙齒的形狀,顏色並不鮮豔。

  由於火光強烈,工人們的工作燈只像是太陽旁的點點星光而已。顧熱提高嗓門向她講解著,領她去看另一些機器:那些可把鐵條剪成小段的下料機,那些被截好的短節鐵條從機器另一端吐出來;還有那些制釘的機器,它們高大,結構複雜,鉚釘的頭一壓而就;有切削的機器,可以把鉚釘切削得平整光滑,不留下絲毫毛邊。那些車螺絲紋的機床是由女工們操作的,齒輪噠噠作響,輪上的機油泛著光輝。她依次看著工作的全過程,從靠在牆邊的鐵條看起,直到是最後製成鉚釘,廠房的角落裡堆積著許多裝滿鉚釘的箱子。她終於看明白了,微笑著點頭。然而,她始終不免有些膽怯,自己這般矮小、柔弱,在這些粗大的機器中間,像是要有被揉碎的危險。當她聽到切削機刺耳的長嘯,竟令她掉轉身來,驚出一身冷汗。她習慣在黑暗裡看那些放著不動正在校正機輪的工人,忽然那熔爐裡又吐出一圈火光。她不由自主的始終瞅著那天花板下的大皮帶,那充滿著機器活力和熱血的地方,看著那默默無言,卻力大無比的力量在黑暗、模糊不清的房梁下面滾滾而過。

  此時,顧熱在一個制鉚釘機面前停下了步。他兩眼怔怔地望著,低頭陷入沉思。那架機器每天能打出很多四十毫米的鉚釘,像一個不費吹灰之力的巨人。確實,在它說來工作簡單極了。機器像一個火夫自動把一截完整的短鐵從爐中取出,然後送進模子裡去捶打,模子不斷地經水流冷卻,以免使鉚釘失去鋼性;機器的螺杆把手一松,製成的鉚釘便跳出來,落在地上,那溜圓的釘頭活像是從模子裡鑄造出來一般。這台機器十二小時內能制出數百多斤的釘子。

  顧熱並不是一個兇神惡煞的人,然而有時他都很想掄起「費芬」把眼前的機器砸個稀巴爛。他恨那些機器的臂膀比他的手臂更堅實。他雖然能推想出,人的肉體絕不能與鋼鐵抗爭,但是終究因此而喪氣。將來總有一天機器會傷及工人;他們的工資已經由每日十二法郎降到九法郎了,據說還要再減低呢;這些毫無生氣的機器,製造鐵釘像是在製造香腸一般。他盯著機器整整望了三分鐘,不說一句話,只管皺著眉頭,他那金色的鬍鬚甚至都急怒地豎了起來,他終於忍住沒有發作。待他漸漸緩和了神情,才轉過身來朝著熱爾維絲,此時她正站在他身旁,他慘然微笑著說:

  「嘿!這些玩藝兒可是超過我們了!也許將來能給大家帶來更多的好處呢。」

  熱爾維絲並不理會機器能帶來什麼好處,她只覺得機器製成的釘子不好。她熱烈地嚷著說:

  「您明白嗎?機器製成的釘子太整齊了些……我喜歡您做的釘子。至少那是出自一個藝術家之手。」

  她這般說法,使顧熱非常高興。起初,他怕熱爾維絲看過機器後會瞧不起他了。可不是嘛!他雖然比「咸嘴」強,而機器又比他強。他終於在廠院裡與她分手了。因為他太快活了,幾乎把她的手握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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