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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〇


  另一家鄰居是家傘店,是瞿朵爾熱太太母女使倆開辦的,她們從不露面,店鋪的窗子黯淡無光,店門關著,門上裝飾著兩把鋅制的小陽傘,傘上塗著厚厚的銀朱。熱爾維絲每次進店前,總是向對面望望,對面高大的白牆上沒有一扇窗子,只見一個很大的車門,從門口望去可以看到一座熔爐冒著火焰,院裡堆放著許多小車,車把手朝天而立。牆上的赫然大字:「馬蹄鐵匠店」,旁邊畫著馬蹄鐵。整天到晚,鐵錘在鐵砧上震響,火星輝映著昏暗的院落。牆角有一個洞,像櫃子般大小,位於收購破銅爛鐵和炸土豆條的商販攤位之間,還有家鐘錶店。店裡有一位穿著長工作衣的先生,外表整潔,擺弄著極精巧的工具,不停地修理著鐘錶,面前的工作臺上,擺放著許多玻璃杯,下面罩著很精細的零部件。他的身後放著約有兩三打之多的時鐘,鐘擺一起擺動著和街上可憐的陌生相以及蹄鐵店裡有節奏的擊鐵聲相應成趣。

  區裡的人都覺得熱爾維絲十分可人。當然,也有人說她的壞話,但大家都眾口一詞地說她眼睛大得好看,嘴也並不怎麼寬,牙齒潔白如皓。總之,她是個金髮美人,除了她的腿不論,盡可以與最美的人相媲美。她已經28歲了,有些微微發胖。那對柳葉彎眉也變粗了些,倒也顯出享福女人的風韻。眼下她時常倚在椅子上想入非非,等候著烙鐵燒熱,露出含混的微笑,顯出十分快活的樣子。她變得貪嘴了。人人都這樣說她,但是,恰恰相反,這並不是太壞的毛病。當一個人賺了幾個錢,可以買些美食的時候,還甘願啃馬鈴薯皮,豈不是太傻了?再說,也因為她的工作太辛苦了,竟像把一身分成二人一般去應付顧客,每當顧客的衣服急等著要用時,她便關上店門,親自熬夜幹活。

  區裡的人都說她交了好運,一切都很興隆。大宅院裡的人,像瑪蒂尼先生、洛蒙茹小姐、博歇夫婦的衣服都交給她洗;還有魚市街裡的許多婦人,從前在福克尼太太門下營生,眼下也被她拉了過來。生意做到第一個月的下半月,她已經需要雇兩名女工了,皮圖瓦太太和克萊曼斯小姐,就是那個住在七樓的高個子女子。連同女徒工奧古斯婷,共有三名雇工在她店裡幹活。長相醜陋的奧古斯婷比最醜的男人還難看。無論誰,生意興隆之時,總會忙得手慌腳亂。一個星期忙下來,吃些好酒好肉,是情理之中的事。再說,她需要營養。如果不吃些可口的東西享享口福,哪來的力氣燙衣服呢!

  熱爾維絲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和藹可親。她溫和得像只綿羊,可愛得像麵包。儘管她把羅利歐太太叫「牛尾巴」,算是復仇;除此之外她並不恨別人,她原諒了所有的人。當她津津有味地吃了中飯,喝過咖啡之後,便越發寬宏大量了。她這樣說:「假使我們不願意豫野蠻人那樣過活,就應該互相原諒,不是嗎?」當人家說她為人很好的時候,她便露出笑容。她會是個惡人嗎?她自己辯護說,她不會一事無成。難道自己的願望不能實現,總是野心勃勃嗎?她記起當年沒有屋子住的時候,心中的目的只企求能有工作,有麵包吃,有個自己的窩,撫養孩子們,不挨丈夫的打,能死在自家的床上。現在已經超過了她的理想;不但有了一切,甚至更好些。她笑著又說,至於死在自己的床上,她料想這並不難,但總希望越遲越好,當然嘍。

  尤其對古波,熱爾維絲做得十分周到。從未說一句刺耳的話,也不背著丈夫埋怨他。古波終於又開始做鋅工了;眼下幹活兒的地方在巴黎城的另一頭,所以每天早上熱爾維絲給他兩個法郎,用來吃午飯、喝酒、買煙葉。然後每星期總有兩次,古波在回家的路上停留,同朋友去喝兩法郎的酒,然後才回家吃午飯,並編造一通謊話向妻子解釋。甚至有一次,他就在不遠的教堂街的一家酒店裡,同「靴子」和其他三個朋友飽餐一頓好飯菜:一碟蝸牛,一盤烤肉,和幾瓶上好的酒。後來那兩法郎不夠用了,他便打發一個夥計把賬單送給她妻子,並說她如果不付錢,他就會被店家扣下了。熱爾維絲只是笑了笑,聳了聳肩。男人尋尋開心,有什麼害處呢?要想夫妻和睦,有時就得對丈夫寬容些。多嘴多舌,會招來爭吵和拳腳。天啊!要盡可能地理解他。古波的腿還沒有痊癒,再說他也是被朋友拽去的,不得以而為之,否則別人會斥責他是個窩囊廢呢。再說,即使他喝醉了回來,也並不要緊。他倒頭便睡,兩個小時之後,他身上的酒氣便跑光了。

  此時,炎熱的夏季來臨了。6月一個星期六的下午,正是工作最緊張的時候,熱爾維絲親自往爐子裡加著煤塊,煙筒呼呼作響,火上放著足有十塊烙鐵。這時候陽光直射在店面上,人行道上的熱氣也襲進店裡,陽光反射的回光在店裡的天花板上跳動著,太陽光被壁櫃和櫥窗裡的牆紙映成藍色,再照到工作臺上放著耀眼的光,陽光裡翻滾的塵埃活像要紮進潔白的衣服裡似的。這裡的溫度高得讓人透不過氣來。店門敞開著,卻沒有一絲風吹進來。那些晾在空中,用銅絲懸掛著的衣服正在迅速地吐出濕氣,不到三刻鐘,在乾燥的屋子裡,那些衣服已硬得像刨花卷一般了。酷熱之中,大家都靜默著,只聽得見烙鐵的聲響,因為烙鐵的聲響來自工作臺上的棉墊,所以並不十分響亮。

  「好吧!」熱爾維絲說,「如果大家不願意熱得熔成鐵水的話,我們該把內衣脫掉!」

  熱爾維絲蹲在地上,正在把洗過的衣服放進一個瓦盆裡上漿。她穿一條白色裙子,她把袖子挽了起來,露出肩膀,前胸上部也赤裸著,皮膚變成了粉紅色;由於汗出得太多,使那一頭散亂的金髮粘在了額上。她小心翼翼地把那些女帽,男襯衣的前胸護衫,裙子,女人的褲子等衣物放進白色的上漿水裡,先是在一隻桶裡用手將沒有浸著灰漿的衣服揉勻。然後一件挨一件地卷好,放進一個方形的筐子裡。她說道:

  「皮圖瓦太太,這筐衣服歸您。趕快拿去燙,這衣服很快就會幹的,如果等上一個小時,我們又得重新上漿了。對吧?」

  皮圖瓦太太是個45歲的婦人,削瘦而矮小,身上緊緊地裹著一件栗色的舊上衣,她正在熨著衣服,卻不見她出汗。她甚至都沒有摘下帽子,這是一頂黑色的帽子,帽上的綠色緞帶都變黃了。工作臺對她來說確實太高了,她拉長了身子站在桌前,抬起胳膊,拿著烙鐵熨衣服,她那動作活像被人牽著線動作的木偶。

  忽然間,她嚷了起來:

  「呀!不行!克萊曼斯小姐,快穿上衣服,要知道,我不喜歡在人面前失禮,您這樣敞著店門呆在這裡,已經讓對面的三個男人站著不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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