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左拉 > 小酒店 | 上頁 下頁 |
一四 |
|
由上至下,那些狹小的住宅,似乎容不下住戶的貧窮,破敗淒慘的景象像是要頂破了窗楣探出頭來,樓下的四面牆上都有一個高大而狹窄的門,門洞從灰沙牆上直接開出,兩邊便沒有木框,門裡可看到帶鐵欄杆的樓梯,樓梯階梯上佈滿了污泥。四個門洞中各有樓梯,牆上用油漆寫著表示方向的頭一個字母,樓下有些寬敞的工房,緊閉的玻璃窗上,掛滿暗黑色的塵土。一個制鎖鐵匠鋪爐火正旺;再遠些,能聽到木匠的推刨聲;門房旁邊是一家染坊,染衣的桃紅色污水在門廊下面流成一條小渠。天井裡滿是帶顏色的濁水、刨花、煤灰,雜草從四周不平整的石縫中生了出來,陽光射進來被截成兩半,陰暗的一半下有一個自來水管,水龍頭四周的地面長長地噙著水分,有三隻小母雞在啄著這塊地,尋著蚯蚓,爪上沾滿了泥。熱爾維絲慢慢地移動著她的目光,從七樓望到鋪著石塊的地面。當她再一次抬起視線時,對這座龐然的建築不禁愕然,她仿佛感到在一個活躍運作的臟器裡。像在都市的中心,這房子著實讓她興致盎然,她像是站在一個巨人面前。 「太太要找人嗎?」疑惑不解的女門房出現在門房口,叫道。 熱爾維絲向她解釋說她在等一個人。她出門站在路旁,古波遠遠不見人影,她又折回去,饒有興致地再次端詳這所房子。她覺得這房子並不醜陋。那窗前懸吊的破衣爛衫之間,竟有令人悅目愜意的角落,盆中那枝丁香花,鳥籠中那幾隻金絲雀的啁啾鳴叫,還有在昏暗處閃著弧星狀光澤的剃胡小鏡。樓下一個木匠哼著一首歌,歌聲伴著他那長而有節奏的刨木聲。制鎖鐵匠鋪裡傳來酣暢而清脆的鐵錘打鐵的陣陣迴響。接著,從洞開的窗子望進去,境遇窮愁的屋子深處蓬頭垢面的孩童們嬉笑著,女人們低著頭安然地做著各自的針線活兒。 午飯後是重新做工的時辰,屋裡空了,男人們都外出做工了,屋裡靜得出奇。這寂靜卻不時被樓下工場的工具聲響打斷,被重複的轟響所震顫,那許多聲響竟持續數小時。除了天井潮濕了一些,如果她住在這裡,她寧願要最深處的房間,那裡朝陽。她挪動了五六步,她能呼吸到窮人家的氣息,一種積塵的黴氣和髒東西的酸臭味。但染坊的氣味更濃烈,摻雜了別的氣昧。她覺得這裡要比「好心旅館」的氣味好聞得多了。她竟選定了她的窗戶,左邊靠牆角的那一扇,窗前擺一隻小盆,盆裡栽著西班牙豆,纖細的豆苗開始爬上帶線網的架子。忽然,聽到古波在她身旁說道: 「讓您久等了,對吧?不在他們家吃晚飯還得費一番口舌,尤其是今天,我姐姐買了些小牛肉。」 她略感驚訝地打了一個寒戰,古波用目光打量著四周,繼續說: 「看來您已細瞧過這房子。從上到下都已租出去了。我想大概有三百多個房客……我呢,如果能有幾件家具的話,我早就租下一個小間了……住在這裡挺好,不是嗎?」 「對,這裡蠻好的,」熱爾維絲低語著,「在布拉桑時,我們住的那條街上沒有這許多人住……您瞧,六樓那扇窗子,就是窗前種著豆秧的那扇,看上去挺優雅。」 古波緊追不捨地催問她肯不肯,並表示他買到一張床後就打算在此租房住下。而她卻連忙從門廊裡走了出來,請求他別再說這種糊塗話。屋子即使坍下來,她也決不會與他同蓋一條被單。然而,古波在福克尼太太店鋪門前與她分手的時候,仍然握著她的手含情脈脈地表示著彼此的情誼。 整整有一個月,少婦和鋅工的交情依舊篤深。他覺得熱爾維絲是個勤勞、熱忱的女子,拼命地幹活,照料孩子們,晚上還看到她在縫補衣服。有些女人不但不正經,還縱情享樂,真是不可思議!她與那些人毫無相同之處,她甚至把生活看得過於嚴肅了!於是她面帶微笑,恰如其分地為自己辯解。她的不幸就在於她從前並不是這樣持重。她隱約地說出從14歲起就懷過多次孕;又說起當年與母親也常喝茴香酒。現在,生活的經驗也只是稍稍使她改變了一些而已。人們總以為她性格剛烈,那著實錯了,恰恰相反,她是一個十分脆弱的人。她任憑別人擺佈,生怕傷害了他人。她夢想著生活在一個誠實的社會裡,她說不良的社會好似一柄屠牛的槌,會敲碎人們的頭顱。會把一個女人弄得一錢不值。她每每想到未來便汗流泱背,覺得自己好像是一枚被拋向空中的銅幣,墜落在地時是正面還是背面,只有聽憑命運的安排。 她從童年起,所見到的種種不良的榜樣就是她領受的絕好教訓。而古波笑她不該如此頹唐,勸她鼓起勇氣,說著便伸手去捏她的大腿。她把他推開,重重地打他的手,他笑著嚷道,一個很弱的女子卻是很不好惹的。他呢?卻是一個快活的人,並不為前途操什麼閒心,日復一日地挨日子。管它呢!吃的住的總會有的。本街區的環境不算壞,有些礙事的醉漢,清除他們也不難。他人並不壞,有時講的話還蠻有道理,另外,他風流倜儻,整梳光亮的偏分頭倒掛在額頭的一邊。星期日還系著各色的領帶,腳蹬一雙烏黑發亮的皮鞋。除此之外,他精明,卻厚臉皮,和一般巴黎工人一樣會講令人捧腹的笑話,滿口插科打諢,年輕的臉上卻帶著可愛的神情。 在「好心旅店」裡他們常常互相照應。古波幫她去買牛奶,替她辦事,幫她把洗過的衣服送給顧客;晚上往往是他做完工先回來,他就帶著兩個孩子到外面的大街上去溜達。熱爾維絲也對他以禮相待,常常到樓頂上的小屋裡看看他的衣服,替他釘扭扣,補衣服。因此,他們之間產生了一種家庭般的溫馨感。有他在還能排遣她的煩惱,他從外面學了些巴黎郊區詼諧的歌曲讓她樂得合不攏嘴,她覺得是那樣的新奇。他的手總是廝磨著她的裙據,心裡越發受著煎熬。但他只要一動手,她總是斷然拒絕!就這樣在尷尬中結束。他雖然仍舊在笑,但心中卻不是滋味,也就沒有了興致。事情仍然繼續著,他每每遇見她就嚷著問:「什麼時候?」她明白他那話指什麼,她總用巧妙的方法拖延著,於是他也捉弄起她來,手中捏著睡鞋走進她的臥室,像是要搬家似的。她也與古波開玩笑。他整天用粗俗的隱語打情罵俏,她非但不紅臉,反覺得其中生趣。只要他不耍野蠻,一切都能寬容。有一天,她也動了氣,因為他要強行吻她,竟扯脫了熱爾維絲的幾根頭髮。 |
學達書庫(xuoda.com) |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