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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


  當她愛上一個男人時,她總不把事情想得那麼糟,只求能與心上人長長廝守,幸福美滿。古波訕笑著,談論她的兩個孩子,說那決不是放兩隻蛋在長枕頭下面孵出來的,她響亮地打著鞭子,補充說她自然與其他女人的機能別無兩異,不過如果認為女人總是沉湎于與男人的性欲發洩之中,那就錯了。女人們總是心裡念著家,家務活總忙得她們不可開交。終日辛勞,晚上上床時已是筋疲力竭,所以頭一挨枕頭就睡著了。那麼她也很像母親。媽媽是一位肥胖的整天忙著幹活兒的女人,她為馬加爾大叔做了二十多年的牛馬,終於辛勞而死。她是個姣小瘦俏的女子,而母親卻膀大腰圓,進出房門時幾乎要撐破門框。但是有一點她們母女都極為相像,與男人一挨就難以分開。母親的腳也有些跛,也許是遺傳,由於那個馬加爾也常常痛打可憐的母親。母親不止一次地對她說過,馬加爾往往在夜裡歸來時,喝得酩酊大醉,並粗野地要與她溫存,幾乎要撕碎她的肢體。她顯然是在那些夜晚受的胎,所以也落下這只跛腳。

  「嗨!這沒什麼。看不出來的。」古波此話是在討她的歡心。

  她捏著下巴。她明白自己的破足是明顯的;到了40歲恐怕連腰也會直不起來的。接著她微笑著緩緩說道:

  「您真是個怪誕的人,您喜歡一個破腳的女人!」

  這時他的肘依然倚在桌面上,但臉卻向前湊得更近了。他用許多讚美之詞大膽地恭維她,想使她飄飄然。她卻總是搖頭否定,不為他的誘惑所動,但卻被他溫存的聲調弄得心神不定。她耳朵聽他在說,眼睛望著街上,顯出她似乎對外面聚集的人群重又發生了興趣。這當兒,各個商店已沒有了顧客,店主正在清掃:乾酪店主收起了最後的一些土豆條。那熟食店的店員也在把櫃檯上的碟子擺設整齊。工人們紛紛從那些廉價飯店裡出來;幾個留著鬍鬚的快活漢子相互推搡著向前走著,活像街頭嬉鬧的頑童;他們釘了鐵掌的鞋踏在馬路上叮咚作響,像是要踏破路面似的。還有些人雙手插在衣袋裡,抽著煙作沉思狀,眨巴著眼睛望著火紅的太陽。

  人行道上,馬路上都流動著人群,他們懶洋洋地在各處洞開的店門前遊蕩著,穿行于停在路中的汽車前後,形成一條條長短工衣、破舊短衫組成的人流,在金黃色的陽光輝映下,形似一支在馬路上行進的遊行隊伍。遠處工廠上工的鐘聲大作,工人們都不慌不忙,重新點燃手中的煙斗,再去各個酒店招呼各自的同伴,然後,背著手彎著腰,拖著步子,慢條斯理地向通往工廠的路上走去。熱爾維絲極有興趣地用目光跟隨著三個工人:一個高個子,兩個小矮個,三個每走十步准一回頭。他們終於來到了街上,竟直向哥侖布大叔的小酒店走來。

  「喲!」她自言自語道,「這三個老兄來的可真是時候!」

  「哦?」古波搭腔道,「我認得那大個子,他綽號叫『靴子』,是我的哥兒們。」

  小酒客裡已擠滿了人。人們高聲交談,時常一些刺耳的尖嚷聲打破那一片厚重而沙啞的寒暄私語聲。時而,有人用拳頭搖著櫃檯,震得酒杯叮噹作響。人們都站著,有的雙手交叉放在肚子上,而另一些都反剪著手。酒客們都紮著堆,相互擠搡著。臨近大酒桶的酒客要輪到向哥侖布大叔叔買酒要足足等上一刻鐘。

  「怎麼?這不是『楊梅酒紳士』嗎!」那綽號「靴子」的大個子嚷著,在古波的肩上猛然拍了一掌;「漂亮的先生抽著紙煙,穿著講究的衣裳……人們多想與他不期而遇,聽他的甜言蜜語!」

  「去!別來打擾我!」古波的回答裡帶著幾分惱怒。

  高個子卻冷笑著說:

  「戲演夠了吧!還擺架子,我的正人君子……俗民終究成不了顯貴!」

  他用可怕的眼神掃了一眼熱爾維絲,然後轉過身去。熱爾維絲不由地向後縮了縮,心裡有幾分恐懼。充滿酒味的氣浪裡又升騰起煙斗的濃烈氣息夾雜著男人們身上散發的汗味。她胸口悶得慌,不禁輕咳起來。

  「哎!喝酒不是樁好事!」她的聲音不高。

  她說起當年她和母親在布拉桑時,曾喝過茴香酒。那一次險些要了她的命,從此她對酒深惡痛絕,再也不想見到那可怕的液體。

  「您瞧,」她拿起杯子給他看,「我只吃李子,不曾去碰它的汁,這酒汁會叫我難受的。」

  古波也不明白人們為什麼把一杯一杯的燒酒灌進肚裡,偶然吃些酒汁李子,並沒有什麼害處。至於劣質燒酒、苦艾酒以及那些五花八門的酒類,他是斷然不可恭維的,每次同伴們開懷痛飲時;正當耳熱酒酣之際,他總是要退避三舍。古波的父親老古波也曾是一個鋅工,一天酩酊大醉後不慎從科先納街二十五號的滴水簷上跌了下來,摔破了腦袋,死在了馬路上。這個痛苦的記憶使家裡的人都對酒諱莫如深。他呢,每當路過科先納街,看見父親慘死的地方,他寧願去喝溪中的水,也不去酒館喝免費的一杯酒。他的信條是:

  「幹我們這一行,要有結實的腿才行。」

  熱爾維絲又一次抓起她的筐子,然而並沒有站起來,只是把筐子放在膝頭,雙眼怔怔地想著心事,好像年輕鋅工的話引發了她對遙遠往事的記憶。她又不緊不慢地說著,似乎沒有明顯的改變:

  「我的天啊!我不是那種心懷奢望的女人,我別無所求……只要能安心地幹活,總有麵包吃,有一個乾淨些的地方睡覺,有那麼一張床,一張桌子,兩把椅子,就知足了……呀!我還要拉扯養活我的孩子們,如果有可能,讓他們將來做個好人……還有一個心願:如果有那麼一天能與一個男人在一起,就希望再別挨打,是的,就有這麼點要求……也就心滿意足了,您看,僅此而已……」

  說到這裡,她不由地尋思著,她還有什麼希冀呢?可總也找不到一點使她心動的東西。但她躊躇了片刻,仍然說道:

  「是的,人終究希望能在自家的床上死去……我呀,苦了一輩子,也巴望著能死在自家的床上。」

  她說著便站了起來。古波也非常贊同她的希望,因為怕時間耽擱得太晚,古波也站了起來。他們並沒有立刻出去,出於好奇心,她想去橡木欄杆後面瞧瞧那赤銅質的蒸餾器,那台機器正在小院子的明亮玻璃天窗下面運轉著;古波跟在她身後,向她講解機器是如何在運轉,手指著機器上不同的機件,指出那巨大的蒸餾管,管底流著一汪清瑩的酒液。那蒸餾機上密佈著奇形怪狀的容器和曲直蜿蜒的導管,但卻保持著一種靜謐的狀態,沒有絲毫輕煙泄出;只能細聽出裡面有一種輕哀的鼾聲和源自地下的震顫。好似一個夜班工人在白天沉靜而有力地於著活計。與此同時,「靴子」在他那兩個哥們兒陪伴下倚在欄杆上,正等著櫃檯上有空閒的位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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