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左拉 > 小酒店 | 上頁 下頁 |
一〇 |
|
「你會不會有什麼骨頭被打折了……剛剛我可聽到一聲響……」 但是熱爾維絲要走了。一些洗衣婦穿著圍裙,直挺挺地圍著她發出同情和讚揚的唏噓聲,她並不作答。當把洗得的衣服扛上了肩,她便出了大廳的門,孩子們正在門外等她。 「兩個小時了,得交兩個銅幣。」已經回到營業室的洗衣場女主人見她出來,便攔住她說。 「為什麼要兩個銅幣?」她竟弄不明白她是在要洗衣位置的租錢,後來她終於付了那兩個銅幣。她肩上扛著沉重的濕衣服,腳下的步子蹣跚難移。她胳膊肘發著青,臉上冒著血,周身濕淋淋,便用兩隻赤裸的手臂牽著艾蒂安和克洛德。在她兩旁走著的孩子仍然心有餘悸地抽泣著。 隨著她的離去,洗衣場裡嘈雜的洗濯聲重新又起。那些吃完麵包,喝光灑的洗衣婦們把衣服捶搗得生響;剛剛熱爾維絲和維爾吉妮的惡戰倒長了她們的精神,一個個臉上泛著鮮活的神色。沿著兩排洗衣桶,遠遠望去,交錯的手臂又猛烈地活動起來。那些木偶般生硬而機械活動的身子,叉著腰,歪斜著肩頭活像門上的合頁一張一合。攀談聲從這一頭漫延到那一頭,膩語聲與喧笑聲混入汩汩的水聲裡。自來水龍頭噴出的水,水桶潑出的水,又使小池下匯成一條小河。現在正是下午擣衣正酣的時辰。從窗帷的縫隙裡射進來的道道金色陽光,穿透洗衣廳裡升騰起的煙霧,射出赭黃的光線,人們呼吸著悶熱的肥皂氣味。忽然間,廳裡罩滿了白霧;原來是鍋爐裡煮堿水的巨大頂蓋,自動升了起來。那敞著口的銅鍋裡湧出一股股帶有氧化鉀甜味的濃氣。此刻,近旁的那些衣物烘乾機也在不停地轉著。成包的衣服送進生鐵圓筒經那機器一輾,水順著機器下面的一個孔便流走了。這噴雲吐霧機器劇烈地震動著,洗衣場像是被它有力的鋼臂帶動著也不息地運作著。 當熱爾維絲的腳踏進「好心旅店」的小徑,她的淚水又湧了出來。這是一條昏暗、狹窄的小徑,沿牆有一條小溝,溝裡流著污穢的水。刺鼻的惡臭,不由使她聯想起與朗蒂埃在此挨過的十五天。十五天不幸而充滿吵鬧的生活此刻回想起來,不免陣發揪心斷腸的痛楚。她似乎感到進入了一個被拋棄的荒漠世界。 上了樓,屋裡空蕩蕩的,窗戶開著,陽光灑滿了整個屋子。在一道陽光的映襯下金色的塵埃上下翻飛,更襯托出那昏暗的天花板和脫了紙的牆壁的破敗和淒慘。壁爐上面的一隻釘子上只剩下一條婦人的圍巾,像一條細繩似地嫋繞在那裡。孩子們的床被移到了屋子中央,露出那個橫櫃,櫃上的抽屜大開著,裡面完全空了。朗蒂埃曾洗過臉,那張紙牌上用兩個銅幣買來的洗髮膏已被他用盡。臉盆裡盛著他洗手用過的油膩的水。他什麼都不曾忘卻;平日放箱子的角落現在空蕩無物,在熱爾維絲眼中那裡有一個碩大的洞。就連掛在窗楣上的那面小圓鏡子,現在也找不到了。此時,她有一種預感,連忙朝壁爐臺上看去:朗蒂埃已拿走了當票,那疊燭臺之間的粉紅色紙片早已不見了。 她把肩上的濕衣服搭在一把椅子背上,她愣愣地站著,轉身環視屋裡的家具,大驚失色,以致連眼淚也流不出來了。朗蒂埃原先留下的四個洗衣用的銅幣,現在只剩一個獨零零地躺著。克洛德和艾蒂安在窗前嬉笑著,已經安定了下來。她走了過去,把頭埋在孩子的手臂上,摟著兩個小腦袋,一時忘卻了痛苦,當她再望著樓下灰色的街道時,不由回想起清晨巴黎的工人們上工的情形。這時馬路已被走來去往的人群溜得發熱,入市稅徵收所的圍牆後面升騰起的熱浪向都市漫延開去。在這圍欄之中,在這躁熱的空氣裡,人們遺弄了她,使她伴著孤零零的兩個孩子渡日。她漫無目的的把目光投向縱橫交錯的大街小巷,直望到兩頭,一種不可名狀的恐怖攫住了她的心。她似乎覺得從此她的生命就要休止在這醫院和那屠宰場之間了。 〖第二章〗 三個多星期過去了,這天陽光明媚,約莫十一點半鐘的時候,熱爾維絲正和鋅工古波在哥侖布大叔的小酒店裡一起吃李子罐頭。古波剛才正在人行道上抽著香煙,恰巧熱爾維絲拿著衣物路過這裡,他便強拉她入了酒店。女人也就把盛滿衣服的大方筐子放在一張鋅制的小桌後面,她身旁的地上。 哥侖布大叔的小酒店坐落在魚市街和洛舒雅街的交匯拐角處。店招牌上只赫然三個藍色的大字「陳釀坊」。門前有兩隻攔腰鋸開的大木酒桶,桶裡栽著滿是塵土的夾竹桃,寬闊的櫃檯上擺著一排排的酒杯,還有帶龍頭的儲酒瓶和錫制的量酒器,它們都井然有序地擺在入口處的左邊。寬敞的大廳四周都用光亮的淺黃色油漆的大酒桶裝點著,桶上的銅箍和酒龍頭閃著金色的光澤。高處的多層貨架板上,有一瓶瓶的甜燒酒,一個挨一個的敞口瓶裝水果,還有各種各樣的小瓶,擺放得整齊有序,掩住了整個牆壁。櫃檯後面的大鏡子裡映出它們鮮活的顏色:蘋果綠、金黃色、柔和的漆光色。而店裡奇特之處還是在廳的盡頭,一排橡木欄杆的另一邊,一個被玻璃隔著的小院中的那台燒酒蒸餾機,酒客們可以看見機器的運作過程,長頸蒸餾管彎曲盤旋延至地面的盤香管,鬼斧神工般的造形給嗜酒的工人們帶來神奇的夢幻感。 正是午飯的時辰,小酒店裡沒有顧客。一位穿著坎肩,戴著套袖的約莫40歲的胖男人,正在為一個十來歲的小姑娘添酒,他就是哥侖布大叔,那個姑娘要了四個銅幣的酒。一束陽光從門口射了進來,曬熱了常被煙鬼們痕跡浸濕的地板。櫃檯,酒桶,整個廳裡都充斥著燒酒的氣味,這濃烈的酒味把陽光下翻飛的塵埃撞得更加濃密而且雜亂無序。 這時古波正又卷了一支香煙,他的裝束整潔,著一件工衣上裝、戴一頂藍布小帽,他笑著露出一排潔白的牙齒。他下顎有些突出,鼻樑也稍嫌塌陷。他有一雙漂亮的栗色眼睛,一張帶著快活魅力和童真的臉,濃密而鬈曲的頭髮剛勁有力地立在頭上。26歲的年紀,使他皮膚仍舊細嫩。面前的熱爾維絲,穿著一件奧爾良式黑上衣,她沒戴帽子,正用指尖夾著李子把,就要吃完了。櫃檯前沿著酒桶擺放著四張桌子,他們兩人坐在靠近馬路的第一張桌子旁。 鋅工點燃了香煙,雙肘倚在桌上,臉向前湊著,凝視著熱爾維絲,一言不發。今天金黃色頭髮的熱爾維絲臉上現出精緻瓷器般透亮的乳白色。他們彼此早以討論過只有他們自己知道的那件事,現在他低聲用心照不宜地口吻說: 「那就是說不行嘍?你說不行嗎?」 「哎!當然不行啦,古波先生,」熱爾維絲含著笑平靜地答道,「您最好別在這裡提這事兒,您不是答應過我,會理智地做事……早知這樣,我會拒絕您的款待的。」 他不再開腔了,湊得非常近,繼續目不轉睛地端詳著她,雖露出大膽而溫柔的神情。他尤其鍾情於她那略帶濕潤的粉紅色唇角,當她微笑時展現的鮮紅色澤。而她並不退縮,坐在他對面安詳而多情,沉默了片刻後,她又說: |
學達書庫(xuoda.com) |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