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左拉 > 人面獸心 | 上頁 下頁
六一


  塞芙麗停頓了一下,又想起那個場面。她不知不覺放鬆了四肢,左腿一處肌肉發跳,右腿有節奏地磨擦著雅克的膝蓋。

  「啊,剛坐進包廂,我感到兩旁的地面在慢慢後退!我昏頭昏腦,總惦念著我們的箱子。怎麼才能取回箱子呢?把箱子留在那裡豈不是要露出馬腳?我原以為行兇殺人根本不可能,那是愚蠢作法,是孩童的幻想,我們第二天就會被抓去,會被逼招供,所以我暗暗自我安慰,認為丈夫一定會退縮,他絕不敢行兇殺人。但事實並非如此,只要看看他同董事長交談的神態就會發現他決心已下,根本不計後果。我丈夫顯得十分鎮靜,像平時一樣談笑風生,只有從他那一直盯著我的明亮目光中,我才發現他是決心一干到底。我知道再走一或兩公里,到他選定的地方後,他就會殺死董事長,這點肯定無疑,從他那平靜的目光中可以看出,他一直在安詳地望著董事長。用不了多久,董事長就要離開人世了!我沒有吱聲,心頭抖動,但也只好盡力掩飾著。他們看我時,我就佯裝微笑。我當時為什麼沒有想到去車門口呼叫呢?後來我清醒之後,對此感到奇怪,我既沒有呼救,也沒有按警鈴。我像是癱了,全身無力,我甚至感到我丈夫有權殺死董事長,親愛的,既然我把一切統統告訴了你,我就該向你承認,儘管我不同意殺人,但我的身心是站在丈夫這一邊的。因為就他倆比較,丈夫要年輕一些,對不對?至於另一位,喔,他的愛撫……唉,誰能知道呢?我們做了沒有料到的事情。平日,我連小雞都從不殺一隻!啊,在那個動亂之夜,那個一直在我心頭嘶叫的可怕夜晚!」

  雅克感到自己懷中的瘦小柔弱女子突變得高深莫測了,就像一眼看不透的夜色。雅克用力摟緊她,但沒有用,因為他仍無法看透這個女人的心。

  雅克聽罷對方講述的兇殺故事,突然興奮起來。

  「告訴我,是你幫他殺死了那個老傢伙?」

  塞芙麗娜沒有回答,繼續講她的故事。她說:「我坐在沙發一端,董事長坐在另一端,我丈夫坐在中間。他倆談論即將舉行的大選。我發現我丈夫不時向窗外張望,神色有些不耐煩,可能是在瞭解列車開到了什麼地方。我也隨著他的目光推算走了多遠。夜色蒼茫,樹木的影子一閃而過,只有車輪的隆隆聲。過去我從未留意過這種聲音,它們瘋狂、呻吟、雜亂,叫人心驚膽寒,像野獸臨死前的慘叫和嗚咽!列車在全速前進,突然路旁閃出亮光,原來是一個火車站——馬羅默車站,離魯昂站兩法裡。下一站是馬洛內,再下一站是巴朗唐。他要在哪裡動手呢?難道他要到最後一刻鐘才動手嗎?我已失去時間和地點概念,像從高處墜下的石塊,在震耳欲聾的聲音裡跌進深淵。列車經過馬洛內時,我才恍然大悟,我丈夫要在一公里之外的隧道裡動手。我轉身望著丈夫,四目相遇,我可以肯定,他要在隧道裡下手。還有兩分鐘,列車在飛奔,在迪埃普岔道上,我看見扳道工站在路口。一旁是山坡,我看見山坡上有個人在揮手詛咒我們。列車長鳴一聲,鑽進了隧道。在隧道裡回聲很大!你知道,那滾動的車輪聲猶如鐵錘擊打在鐵砧上一樣。在那驚恐之際,我感到車輪聲勝似雷聲。」

  塞芙麗娜打了個寒顫,停了一下,換了一種聲音,笑吟吟地說:「那樣做很愚蠢,對吧,親愛的?現在回想起來,我還感到脊背發涼呢!可是在你身邊,我身上很溫暖,我太高興了!況且你也知道,現在我再也不必害怕了。案件已經結束,政府的大官們更不想查清此案。喔,我明白,所以很放心。」

  塞芙麗娜笑著補充說:「比如你,你可以吹噓把我們嚇了一大跳。告訴我,你當時到底都看見了些什麼?這件事兒我一直困惑不解。」

  「就是我對法官所講的那些,沒有別的。一個男人在殺另一個,由於我當時精神異常,故而不敢肯定。我不是還認出了你丈夫嗎?當然這是後來的事情了,但我敢肯定是他。」

  塞芙麗娜高興地打斷雅克:「你還記得嗎?那天在街心公園,我對你說,我們根本沒有殺人。那是我倆首次單獨在巴黎坐在一起。你感到奇怪嗎?我說那不是我們幹的,但我明白你會往反面去想。實際上那天,我就把一切全告訴你了,你說對不對?喔,親愛的,你知道嗎?這件事兒一直在我腦海裡閃現,我也正是從那天起才愛上了你。」

  兩人都十分激動,更緊緊摟在一起,恨不得並成一個人。

  塞芙麗娜接著說:「火車奔馳在隧道裡,隧道很長,列車在裡面跑了三分鐘,但我感到像是過了一小時。由於隆隆聲震耳欲聾,董事長不再講話。在那關鍵時刻我丈夫好像昏了過去,紋絲不動。在跳動的燈光下,我發現他的耳朵變成了紫色,難道他要等到跑出隧道再動手?我知道決定我們命運的時刻已經來臨,勢不可擋,難以阻攔。我當時只有一個願望,儘快結束此事,別再無限期地等待下去了!既然董事長該殺,那為什麼還不下手?我本該拿起刀子去結束這件事情,但我膽子小,心裡難過。丈夫望著我,大概從我的表情上發現了這一點。說時遲,那時快,我丈夫猛地撲上去,用手抓住董事長的肩頭。當時董事長正側身望著包廂門口,他被這突如其來的事件嚇壞了,本能地躲閃著掙扎,伸手去按警鈴,警鈴就在他腦袋上方。他剛夠著警鈴按鈕,手就被我丈夫拉了下來,被打倒在軟墊長椅上,身體一下子彎成了兩截。由於驚嚇,董事長張開大嘴呼叫求救,但在車輪的隆隆聲中,他的喊聲模糊不清。我聽見丈夫喘息著瘋狂地罵道:『豬玀!豬玀!』隆隆聲變小了,列車沖出隧道,灰濛濛的原野又展現在我們眼前,一個個樹影一閃而過。我僵直地坐在角落裡,靠在椅背上,儘量離他們遠一些。搏鬥持續了多久呢?估計只有幾秒鐘,我卻感到時間很長,感到乘客們聽到了董事長的叫喊聲,感到路旁的樹木都在窺測我們。我丈夫手中拿著刀子,但不能下手,因為他被對方一腳踢開,跌撞在地板上,幾乎摔倒。火車在奔馳,帶著我們全速前進,車頭已靠近德莫法十字架路口,鳴響了汽笛。剎時間,我不知從哪兒來了一股力量,猛撲上去,抱住了董事長的雙腿。我像從上面掉下的一包東西,把全身重量全部壓在董事長腿上,使他無法動彈。我並沒有看見,但我感到刀子捅進了他的咽喉。董事長的身體長時間抖動,抽搐了三次才死去,像只打碎的掛鐘,一下子散了架。喔,那時垂死前的抽搐。直至今日,我的四肢似乎還能感到他的反衝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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