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左拉 > 人面獸心 | 上頁 下頁
六二


  雅克神色貪婪,想瞭解更多的東西,想打斷塞芙麗娜,提幾個問題,但塞芙麗娜急於要把故事講完。

  「不,等我講完!列車全速通過德莫法十字架那所宅子時,我站了起來,清楚地看到關閉著的方門,然後就是道口看守的小屋。我知道那裡離巴朗唐只有四公里,五分鐘就能跑到。董事長的屍體蜷曲在長椅上,他的血在地上積成一灘。我丈夫像是變傻了,遲鈍地站在包廂裡,身體隨著列車的顛簸左右晃動。他望著屍體,用手絹擦拭刀子上的血跡。我們呆立了一分鐘,不知道該怎麼辦。假如讓屍體和我們留在一起,一到巴朗唐站,我們肯定會暴露。我丈夫把刀子放回口袋,似乎清醒了,他過去搜查屍體的衣兜,取出錢包、懷錶等物,然後他打開車廂門,把屍體拖到門口,他怕屍體的血跡沾到身上,儘量用手去抱屍體。『快過來幫忙!幫我把他推下去!』我沒有動,因為我的肢體已經麻木,動彈不得。『你快過來幫忙!』屍體的頭已經推過門坎,垂在腳踏板上,但身體還是蜷縮成一團,出不去。列車的奔馳,我丈夫最後用力一推,屍體才消失在隆隆的車輪聲中。『啊!豬玀,總算解決了!』我丈夫撿起毛毯,順勢也扔了出去。包廂裡只剩下他和我。長椅上血跡斑斑,我們不敢坐,只好站著。車廂門沒有關,晃來晃去。我丈夫出去了一下,我不知道他幹什麼去了。我自己是精疲力竭,驚恐萬狀。不一會兒我丈夫又回來了。他說:『快走,要是你不想掉腦袋就快跟我走!』我沒有動。他生氣了,『快,見鬼!我們的車廂小隔間空無一人,咱們趕快回去!』我們的車廂小隔間空著,難道他回去看過?那位黑裝女子,難道他能肯定她也不在那裡了?『你是隨我走,還是想像他一樣叫我把你扔在鐵軌上去?』我丈夫走過來,瘋狂粗暴地推我。我走出去站在腳踏板上,雙手緊緊握著銅扶手。我丈夫跟在我身後,輕輕關上包廂門,『快,快走!』列車飛奔,冷風撲面,我頭暈目眩,不敢邁步,頭髮被吹亂,手被凍僵,我擔心抓不住扶手。『快走呀,他媽的!』丈夫用力推我,我只好朝前移動腳步,身體貼著車廂,兩手交替向前移動。風吹動我的裙子,貼在腿上,火車繞過一個彎兒,遠方已露出巴朗唐火車站的燈光。機車開始鳴笛。『快,他媽的!』喔,聲音實在可怕!我在列車的劇烈震動中攀沿前進,猶如被狂風卷起的一顆小草,跌在了牆角裡。在我身旁,田野在飛馳,樹木發瘋一般一閃而過。它們旋轉著、彎曲著,發出短促的呻吟聲。在包廂前端,需要跨到另一節車廂的腳踏板。我抓住另一節車廂的扶手時,膽怯起來,不敢前進,怎麼也鼓不起勁兒來。『快,媽的!』丈夫貼近我,用力推我。我閉上眼睛不知該如何邁腿,只是像動物那樣,本能地用爪子抓住扶手,以防跌下去。我不明白怎麼會沒有人發現我們?我們一共穿過了三節車廂。其中一節是二等車廂,裡面擠滿了人。我記得,乘客們的頭在燈光下排成一排又一排。我相信,有朝一日再同他們相見,我還可以認出他們。一位胖男子長著紅色頰髯,兩個女郎在彎著身體發笑。『快走,他媽的!』我當時已經嚇胡塗了,只知巴朗唐的燈光已經接近,機車開始鳴笛,後來我感到像是被人揪住頭髮拖著帶走了。丈夫一手抓著我,一手從我肩上伸過去打開車廂門,把我扔進車廂小隔間裡。列車到站後,我氣喘吁吁,昏昏沉沉躺在角落裡。我聽見丈夫站在門口同巴朗唐站的站長說了幾句話,後來列車啟動,我丈夫就躺在長凳上,一副疲憊不堪的樣子。直到勒阿弗爾,我們一直沒有再開口。喔,我恨他,恨他!你要知道,他幹的這些壞事叫我吃盡了苦頭!只有你,親愛的,你才是我所喜愛的人,因為你給我帶來了幸福!」

  塞芙麗娜激動地講完這個長故事之後,講出了最後這句話。這是她快樂的表露,也是對往事的詛咒。雅克也被她攪得心猿意馬,像她一樣欲火上升,但他又一次攔住她說:「不,再等一下,你壓在他腿上,感覺到他是怎麼死的嗎?」

  董事長的形象又閃現在雅克眼前,一陣強烈的情感從他心頭湧出。他似乎看到眼前有一灘鮮血,不由得對行兇殺人一事產生了好奇。

  「還有刀子,你感到刀子插進去了嗎?」

  「是的,只聽見低沉地響了一下。」

  「啊,低沉地響了一下……沒有發出喀嚓的聲音嗎?你能肯定?」

  「不,不是喀嚓,而是噗哧一聲。」

  「後來呢?他抽搐了幾下,對嗎?」

  「對,他抽搐了三下。喔,從頭到腳全身抽搐,連腳跟都抽搐。」

  「抽搐之後,身體就僵直了,對吧?」

  「對,第一次抽搐很凶,後兩次輕一些。」

  「他死後,你,你當時有什麼感覺?認為就這麼一刀,他就徹底死了?」

  「我?喔,我不知道。」

  「不知道?你為什麼不說實話?快告訴我,你當時的感覺,坦率一些!你感到難過嗎?」

  「沒,沒有,我沒有感到難過。」

  「那,你感到高興?」

  「高興?不,我也沒有感到高興!」

  「親愛的,那你的感覺到底是什麼?求求你,全告訴我吧!告訴我你當時的感覺。」

  「天哪,這該怎麼說呢!真叫人害怕,那會把你嚇跑,跑得很遠很遠!那一分鐘的時間比我一生的時間還長。」

  塞芙麗娜咬緊牙關,結結巴巴。雅克把她抱住,她也用力摟住他,他倆在死亡的深淵裡交歡求愛,像愛情期的動物,不顧一切要去尋求感官刺激。他們沙啞地喘息著,天花板上的光圈已經消失,爐火也已熄滅。由於室外特別寒冷,室內也開始冷起來。在大雪覆蓋下的巴黎城,靜悄悄,無聲無息。接著,隔壁女報販家傳來一陣打鼾聲,沉睡的住宅陷入黑暗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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