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左拉 > 人面獸心 | 上頁 下頁 |
一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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雅克天資聰明,但從工藝學校畢業後,他選擇了火車司機這個職務,其目的就是要一個人昏昏沉沉地生活。他只希望能清靜地生活,別無他求。他是一等司機,已工作四年,月收入二千八百法郎,外加煤火費和擦車補貼,他的收入共計四千多個法郎。對此,他已心滿意足。他的同事,如公司培養的三等司機和招聘的鉗工學徒,他們幾乎都是娶妻、工作、生子。他們的妻子們很少露面,只在丈夫出車時來給丈夫送一次飯。那些有雄心壯志的同事,特別是從學校出來的同事,他們成家較晚,要等當上倉庫主任才結婚。他們的妻子多是有家業、戴帽子的女性。只有雅克,他總回避女性,她們與他何干呢?他將終身不娶妻,他只想開火車,一直開下去,永不停歇,此外,他別無所求。他不貪酒色,上司們一致稱頌他是位出類拔萃的司機。但喜歡花天酒地生活的同事卻取笑他,說他太老實,過頭了。一旦發病,他就會兩眼無神,臉色發青,默不吱聲。這種時候,好心的夥伴才會暗暗替他擔憂。他住在卡迪內街一間小屋裡,從那裡可以看到巴蒂涅停車場,他駕駛的機車就停放在那裡。他的全部空閑時間幾乎都是在那裡消耗掉的。加在一起該有多少時日呀!他像僧人,把自己關在小屋裡,用困倦來壓抑心頭的衝動,用趴臥的睡姿來抵消內心深處的欲望。 雅克想用力站起來。在這輕霧彌漫的溫和的冬天裡,他趴在這草叢中幹什麼呢?四野一片漆黑,只有天空一絲亮光,迷蒙的夜霧籠罩在天地之間,蒼穹像塊巨大的毛玻璃。月亮躲在後邊,為天空灑上了一層昏黃。昏黑的地平線,死一般的寂靜。算了,大概九點了吧,該回去休息了!懵懂中,他發現似乎回到了米薩爾家,登上穀倉樓梯,躺在乾草堆上。那裡只同芙洛爾一板之隔。她肯定已經回去,他可以聽見她的呼吸。他也知道,她睡覺從來不插門閂,他可以自由自在地去會她。雅克一想到芙洛爾赤條條躺在那裡,四肢伸開的酣睡神態,不由地渾身打起哆嗦來。他再度撲倒在地,失聲慟哭。他曾想殺死她,天哪!他想,假如他回去,他會把芙洛爾殺死在床頭。 想到這裡,他感到心口發悶,喘不過氣來,就像即將咽氣的人那樣難受。他知道,即使身上不帶武器,即使用力抱住腦袋,他也無法控制雄性的衝動,在這種本性和復仇心理的支配下,他一定會推開芙洛爾的房門,去殺死她。不,不能回去!還是在野外熬過這一夜吧!雅克站起來,開始跑動。 雅克在昏黑的原野奔跑了半個小時,似乎身後有一群被驚嚇的獵犬在瘋狂地圍追他。他時而奔上高坡,時而跳入峽谷。他涉水穿過兩條小溪,溪水一直沒過腰部。一個灌木叢擋住去路,叫他大動肝火。他現在只有一個想法,勇往直前,一直走下去,愈遠愈好,以便脫掉附在他身上的獸性。然而,那只附在他身上的野獸卻和他一起奔跑。七個月以來,他以為自己的瘋癲症已經治癒,可以同別人一樣去過正常生活了。誰知今日他又舊病復發,他不得不設法控制,以免傷害無辜的女性。 幸運的是,寂靜的原野和冷寂的夜晚使他冷靜了一些,他希望離開眾人,躲到渺無人煙的地方去默默生活,他希望就這樣一直走下去,永遠別見到人跡。他不知不覺繞了一個圈,又回到了原地。他爬坡、鑽荊叢,在隧道上轉了一個大圈,從另一側又回到了鐵路旁。他擔心撞見乘客,急忙回頭走開。當他想從一座小山崗後抄過去時,迷了路,來到了鐵路邊旳籬笆牆下。那正是隧道洞口,就在他剛剛哭泣過的草地對面。雅克感到失望,呆立在那裡。恰在此時,一列火車轟隆著從遠方飛來,愈來愈近,擋住了他的去路。這是六點三十從巴黎開往勒阿弗爾的列車,經過這裡的時間是九點二十五分。雅克就是這列火車上的司機,每隔兩天開一次,往返一次也是兩天。 漆黑的隧道口一亮,接著像是爐子往外噴火一般,列車轟隆一聲沖了出來。車頭的大燈猶如一隻又圓又亮的大眼睛,射出耀眼的光芒,刺破黑暗的原野,照耀著前面的鐵軌。鐵軌猶如兩根冒火的繩索伸向遠方。機車如閃電急馳而過,後面是車廂。隔著車窗的方玻璃,雅克發現裡面擠滿了乘客。 列車閃過之後,雅克不敢相信自己剛才所見是否屬實。在那四分之一秒的瞬間裡,他發現在一間燈光明亮的包廂裡,一個男子壓在另一男子身上,把一把小刀刺向對方咽喉,還有個黑東西壓在被害者抽動的雙腿上,不知是人還是從行李架上掉下來的東西。列車走遠,消失在德莫法十字架那個方向。夜色裡,只有三盞尾燈組成的三角形尚依稀可見。 原野上很寂靜,雅克佇立在那裡,望著隆隆聲已經消失的火車。他看清楚了嗎?他有些遲疑,無法肯定方才所見是否屬實,連那兩個人的長相,他都毫無印象。壓在死者身上的褐色物體可能是條旅行毛毯。可是雅克似乎還看到一團散亂的頭髮和一張細嫩蒼白的面孔。但這一切似夢非夢,混雜在一起,模糊不清。他時而突然想起那人的側影,但瞬間側影又會消失,他認為這可能是幻覺。這一切如此離奇,叫他心頭發涼。他只好認為是幻覺,認為剛才所見是病中的幻覺。 雅克又走動了一小時左右,心煩意亂,理不出頭緒。他走得精疲力竭,心頭平靜了一些,加上夜間的涼氣使他清醒了。他不知不覺回到了德莫法十字架。經過道口看守小屋時,他本無意進去,而是想徑直走向山牆下小棚子裡去睡覺。由於他發現門縫裡射出一道燈光,便不由自主地推開了房門。意外的景象使他在門口收住了腳步。 米薩爾移開屋角的黃油油罐,燈籠放在一旁,趴在地上輕敲牆壁,像在尋找什麼東西。聽見開門聲,米薩爾忙站起來。他毫不驚慌,口氣十分自然地說:「我把火柴掉到了地上。」 他把油罐放好之後,又補充說:「剛才我看見路邊躺著一個人,我相信他已經死掉,所以回來取燈籠。」 雅克明白,米薩爾是在尋找法齊姑媽的那一千法郎,被自己撞見了。現在他相信姑媽所說並非無稽之談。當他聽說路邊有具屍體,不由一驚,忘記了眼前的事情。包廂裡那一幕,他在瞬間所看到的那個男子和被殺的那位一起閃現在他的眼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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