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左拉 > 人面獸心 | 上頁 下頁 |
一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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姑媽雙手一舉,長籲一聲,沒有回答。因為去年秋天那件事兒,法齊的身體一直未能康復。姑媽的小女兒路易塞特原在杜安維爾博納翁太太家當侍女。一天晚上,路易塞特從主人家逃出,滿身傷痕,神色驚恐,躲進了好友卡布什家裡。卡布什住在密林深處。不久路易塞特就咽了氣。謠傳不脛而走,眾人議論紛紛,指責主人格朗莫蘭對侍女施暴,但誰也不敢公開表態。法齊當然明白其中的奧秘,但不願重提舊事,她只是說:「不,我很少看見他。他再也不到我這裡來了,真正變成了狼。可憐的路易塞特!她生得嬌小可愛、皮膚白嫩、性格溫順!她十分孝敬我,要是她活著,她一定會照料我的!可是芙洛爾,天哪!我不埋怨她,她一定有什麼心事。她喜歡我行我素,脾氣暴躁,有時一連幾個小時看不到她的影子!真叫人傷心,叫人難過!」 雅克耳朵聽著姑媽,眼睛望著馬車,馬車在過鐵路時,輪子卡進路軌裡,車夫揚鞭催馬,芙洛爾也幫著吆喝。 雅克叫道:「真見鬼!現在不會來火車吧?火車一來,准會把他們碾成肉醬!」 法齊說:「喔,沒關係,不會出危險!芙洛爾雖然脾氣不好,但在工作上是個好手,認真負責,五年來從未出過事故。謝天謝地!以前在這裡壓死過人,我上班時壓死過一條牛,那次列車幾乎出軌。唉,那牛死得真慘,身子在這裡,頭被帶到了隧道的另一邊。有芙洛爾值班,我們盡可放心!」 馬車穿過鐵道,車輪在轍道溝裡發出嘎吱聲,愈去愈遠。姑媽又把話拉到侄兒的健康狀況上。她一向關心他人和自己的身體健康。 「喂,現在你的身體結實吧?還記得在家裡時,你得過的病嗎?連醫生都講不出個所以然來呢!」 雅克眼睛裡閃過一絲憂鬱。 「教母,我的身體很好。」 「真的嗎?過去你耳後經常發痛,痛得腦殼幾乎要開瓢!有時你也發高燒,還有憂鬱症,就像躲在洞裡的動物。這些病全都好了嗎?」 聽姑媽一講,雅克感到心緒煩亂、十分難受。他生硬地打斷姑媽:「我向你起誓,我身體很好,什麼病也沒有!」 「這就好,孩子,太好了!絕不因為你生病就能治好我的病!在你這個年紀,正是身強力壯的時候。唉,有個好身體,這比什麼都重要。你沒有去別處消遣,專門跑來看我,你真好,對不?回頭咱們一起吃晚飯,夜裡你就住在這裡,到芙洛爾隔壁穀倉裡去睡覺。」 又一聲喇叭打斷了她的話。天色已經很黑。他倆的身影對著窗口,模糊地看見米薩爾正同一名男子在聊天。六點剛過,他在向夜班員交班。他已在那簡陋的小屋裡工作了十二個小時,現在總算自由了。小屋裡只有一張床、一張小桌,桌上放著一台電報機。此外還有一張小凳子和一個爐子。爐子裡的火很旺,他只好整天開著窗子。 「喔,他下班了,要回來了!」法齊喃喃地說,不由地又害怕起來。 一列又長又笨的火車開來,轟隆聲由遠而近,雅克只好低下頭同姑媽交談。他對姑媽的遭遇表示同情,安慰道:「聽我說,教母,要是他真敢對你使壞,你就說,我雅克絕不會袖手旁觀。這樣他也許就不敢怎麼樣對你了。可是你那一千法郎,交給我是否更穩妥些?」 姑媽照舊不幹。 「那一千法郎,不給他,也不給你!我寧願死掉,也不會交出來!」 列車狂風一般奔駛而過,似乎要摧毀沿途的一切。小屋像在風口的物體,一直顫抖不停。這是開往勒阿弗爾的列車,車廂裡擠滿了乘客,因為次日是星期天,在勒阿弗爾要為一艘輪船舉行下水典禮儀式。儘管車速很快,但透過有燈亮的窗玻璃可以看到裡面擠滿了人。但只能看見他們的側影和腦袋,一排又一排,一閃而過。人可真多,沒完沒了。在車輪的滾動聲裡,在機車的鳴叫聲中,在電報機的嗒嗒聲中,無休無止的乘客一起湧向勒阿弗爾。列車猶如橫臥在地上的巨人,頭在巴黎,腳和手在勒阿弗爾或其他終點站。脊椎是幹線路基,伸開的四肢是支線。機車順利地通過那裡,奔向遠方,而對路邊每時每刻都在發生的罪惡活動和情欲卻不予置理。 芙洛爾先到家,她點上無罩煤油燈,放好桌子,瞥了雅克一眼,沒有吱聲。雅克轉過身,站在窗前。爐子上燒著白菜湯,米薩爾一回來,芙洛爾就開始盛湯。看見雅克,米薩爾並未感到驚訝,既沒有問他什麼,也沒有顯得怎麼好奇,剛才他可能看見雅克進來了。他同雅克一握手,簡單寒暄了兩句就不吱聲了。雅克只好解釋說,由於機車傳動杆出了毛病,他決定來看望教母,並準備在這裡過夜。米薩爾輕輕一點頭,似乎是說這樣很好。大家入席,無聲無息地開始慢慢吃飯。 從早上到現在,法齊姑婦一直盯著菜鍋,她要了一碗菜。長頸大肚玻璃瓶裡泡著幾根鐵釘。芙洛爾忘了把含鐵質的水端給媽媽,米薩爾站起來把水遞給妻子,但法齊根本不碰那只水杯。米薩爾出身低下,身體瘦弱,連聲咳嗽,根本沒有注意到妻子正在不安地窺視他的一舉一動。桌上的鹽吃光了,姑媽要人去取鹽,米薩爾勸她少吃鹽,她的病根就是因為吃鹽太多。他起來用小匙取來一點鹽,法齊毫無疑心,馬上接了過來。她說鹽能淨化萬物。接著大家議論近日來天氣太暖和,又談到火車在馬羅默出軌一事。雅克感到矮子米薩爾樣子殷勤,兩眼恍惚,毫無異常舉動,所以他估計是教母多心了。晚飯吃了一個多小時,其間響過兩次喇叭,芙洛爾只好離開飯桌。列車一過,震得飯桌上的玻璃杯晃來晃去,但誰也不去理睬它們。 芙洛爾剛收拾完餐具又傳來一聲喇叭,她這次出去後就再沒有回來,讓媽媽同兩個男子繼續喝蘋果酒。他們又坐了半小時。米薩爾用搜尋的目光盯著牆角,然後他拿起帽子,道了聲晚安就出門了。他要到附近一條小溪旁偷釣鰻魚,那裡的鰻魚很多,個頭也大。每晚上床前,他都要去檢查一下撒在那裡的魚網。 米薩爾走後,法齊望著教子說:「喂,你相信我的話了吧?你沒有發現他一直盯著那個牆角嗎?他可能認為我把錢藏在那裡的黃油油罐後面了。啊,我瞭解他,今夜他肯定會到油罐後面去尋找。」 法齊頭上冒汗,四肢抖動。 「瞧,我又犯病了!我的嘴很苦,像是吃了黃蓮,這肯定是他給我下的毒。可是,上帝知道,凡是他接觸過的食品,我是一樣也沒有吃呀!對泡鐵釘的水也應當心。今晚我寧願幹著嗓子睡覺也不喝他端來的水!孩子,明早七點二十六分,你就得動身,對我那太早了,那就再見吧!你還會來的吧?但願你下次來時,我還能活在人世!」 雅克把姑媽送回臥室。她十分疲勞,一躺下就睡覺了。雅克考慮是否要去穀倉草堆裡休息,但八點還差十分,睡覺太早。雅克信步走出來隻留下孤燈空房。火車一來,小屋就被隆隆聲震得發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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