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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三二


  「馬赫家的今天早晨不來了嗎?」過了一會兒,他問皮埃隆。

  皮埃隆起初裝作沒聽明白,他認為,只要一提她就要倒黴。後來,他藉口要去張羅一件事而走開時說:

  「你說誰?馬赫家的?……那不是她來了。」

  的確,馬赫老婆拿著安全燈從更衣室裡走出來,她穿著短褲和外衣,腦袋上箍著一頂無沿小帽。公司還是出於對這個慘遭重大打擊的不幸女人的憐憫,才作出了這種仁慈的決定,答應她這個四十歲的女人再下井。但是,要她推車似乎難以辦到了,於是就派她到塔爾塔雷下面的北巷道那個像地獄般的地方去搖風扇;由於不通風,最近在那裡安裝了一個小風扇。每天十個鐘頭的苦役,累得她腰酸腿疼,骨頭都要斷了。她在四十度的烤人的溫度下,在狹窄的巷道裡搖風扇,一天才掙一個半法郎。

  她穿著男人衣服,令人看了怪難受的,胸間和腹部好像還帶著掌子麵上的水。艾蒂安一見她這副樣子覺得十分驚訝,他們訥地找不出適當的話來,不知怎樣向她說明自己就要走了,是特意來向她告別的。

  她望著他,並沒有注意他說什麼,很親熱地跟他說:

  「看到我感到奇怪嗎,嗯?……不錯,我是說過,如果我們家的人誰敢先下井,我就掐死誰;現在我自己卻下井來了,也應當掐死我自己是不是?……唉!要是家裡沒有老爺爺和孩子們,我早就掐死自己了!」

  她繼續用低沉無力的聲音說著。她並不作什麼辯解,只講實際情況,他們幾乎要餓死,所以她決心下井,也是為了免得一家人被趕出礦工村。

  「老爺爺怎麼樣了?」艾蒂安問。

  「他脾氣始終很好,很結實的,就是腦子完全壞了……你知道嗎,他並沒有因為那件事被判罪,只是有人要把他送到瘋人院去,我沒答應,因為那樣他們會把他作踐死的……不過,他這件事仍然給我們招來很多麻煩,他永遠拿不到養老金了,那些先生們中的一個人說,要是給他養老金是不合道義的。」

  「讓蘭有工作嗎?」

  「有工作,那些先生給他在井上找了一個工作。他一天掙一個法郎……哦!我並不抱怨,頭兒們表現得不錯,他們怎麼對我說的就怎麼辦了……小傢伙掙一個法郎,我掙一個半,一共是兩個半法郎。要不是六口人的話,也就夠吃飯的了。現在,艾斯黛吃得可多啦,倒黴的是,勒諾爾和亨利還得等四五年才能到達來礦上做工的年齡。」

  艾蒂安不由得露出難過的神情。

  「他們也得下井?」

  馬赫老婆蒼白的臉漲得通紅,眼裡閃著火光;但是,隨後她的兩肩向下一垂,仿佛只有認命似的。

  「有什麼辦法呢?他們只有跟在一家人的後面也來……一家人都死在裡面後,就該輪到他們了。」

  她住了口,斗車的隆隆聲打擾了他們。晨光從蒙著很厚一層灰塵的大窗戶上透進來,大廳裡的掛燈在蒼白的光線中漸漸變得暗淡,機器每隔三分鐘震動一次,鋼索伸展著,罐籠繼續吞噬著礦工。

  「喂,快點吧,懶傢伙們!」皮埃隆喊道。「快上罐,今天下井總也完不了啦!」

  皮埃隆望著馬赫老婆,她一動沒動。她放過了三趟罐籠,這時候,她好像大夢方醒似的,想起艾蒂安一見面時說的話來,於是問他:

  「那麼,你要走啦?」

  「是的,今天早晨就走。」

  「你做得對,要是有辦法,最好是到別的地方去……看到你我很高興,因為至少可以讓你知道,我心裡一點兒也不恨你。發生那場屠殺以後,我有一度曾想打死你,但是。後來我想了想,終於明白過來,這誰也不怨,你說是不是?……是的,是的,這並不是你的過錯,這是大家的過錯。」

  現在,她平靜地談著死去的親人,談到丈夫,談到紮查裡和卡特琳,只是在提到阿爾奇的時候,她的眼睛裡才激起淚花。她又恢復了她過去的那種平靜,通情達理,是非分明。資本家們殺了這麼多窮人不會有好報的。總有一天,他們一定會受到懲罰,因為一切都有報應。甚至用不著別人動手,虐待工人的交易自己就會垮臺,士兵將會像開槍打工人一樣向資本家們開槍。雖然一輩子聽天由命和世代相傳的安分守己的性格又使她低了頭,她的思想裡卻發生了變化,她確信不公正的日子不會再繼續下去,即使仁慈的上帝不為窮人們報仇,也會另出來一個人替他們報仇的。

  她說話的聲音很低,不放心地打量著周圍,後來,當皮埃隆走近的時候,她故意提高嗓門補充說:

  「好吧,既然你要走,應該到我們家裡把你的東西帶走……還有兩件襯衣,三塊手帕,一條舊短褲。」

  艾蒂安搖了搖手,表示不要這些沒有賣掉的爛布了。

  「不,不用了,給孩子們留著用吧……到巴黎我會有辦法的。」

  罐籠又下去了兩趟,皮埃隆決定來直接催馬赫老婆。

  「喂,我說,那邊就等你啦!你們的閒聊快完了嗎?」

  馬赫老婆背過身去。這個被收買的傢伙算幹什麼的?下井的事他管不著。罐籠站上的工人們,全都恨透他了。馬赫老婆手裡拿著安全燈仍然沒有動窩,儘管季節已經暖和了,站在這過堂風中她還是感到很冷。

  無論是艾蒂安還是她,都再也找不到話說,兩個人面對面地愣著,心裡充滿了離別之情,都想說點什麼。

  最後,她沒話找話說:

  「勒瓦克老婆肚子大了,勒瓦克還在監獄裡,如今布特魯補了他的缺。」

  「哦!是啊,布特魯。」

  「我再告訴你,我跟你說過沒有?……斐洛梅走了。」

  「怎麼,走了?」

  「是的,跟加來海峽省的一個礦工走了。我生怕她把兩個小崽子給我丟下,還算好,她把他們都帶走了……一個吐血的女人,外表上看來不聲不響的,誰能想到呢?」

  她冥想了片刻,又慢聲慢氣地接著說:

  「還有人說我的閒話呢!……你還記得吧,有人說我跟你睡過覺。我的天!假使我年輕一點,男人死了以後,這倒還有可能,你說是不是?可是,今天我很高興我們沒有做過這種事,做了我們一定會後悔的。」

  「是啊,我們一定會後悔的。」艾蒂安簡單地重複了一句。

  他們就談到這裡,沒再說下去,罐籠正在等著她,人們生氣地喊叫她,威脅要罰她的工錢。這時她才決意和艾蒂安握別。艾蒂安十分激動,久久地望著這個受過那麼多折磨、精疲力竭的女人。她面色蒼白,花白了的頭髮滋在小藍帽外面,她那像良種母畜一樣生育過多的身體,由於穿著粗布上衣和短褲而顯得更加難看了。在他們最後一次握手時,他又感到了同伴們的那種情感。她默默不語,久久緊握著他的手,這是對將來重振旗鼓的約定。他完全明白這種意思,他在她的眼睛裡看到了堅定的信念。不久以後,一定要大幹一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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