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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三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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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媽的,別裝模作樣啦!」皮埃隆喊道。 馬赫老婆被塞上罐籠,跟另外四個人擠在一輛斗車裡。信號繩一拉,發出了往下送人肉的信號。罐籠開動了,沉入黑暗之中,只看到鋼纜飛快地下滑。 艾蒂安離開礦井,在選煤棚下面,他看到一個人伸著腿坐在一大堆煤中間。那是讓蘭,他當了「清大塊兒」的。他在大腿中間夾著一大塊煤,正用錘子一下下地使勁敲著,以便把葉岩敲下去,飛起的煤末像煤煙子似的把他淹沒了,要不是這個孩子抬起他那長著兩隻大招風耳朵和發藍的小眼睛的猴子般怪臉,年輕人簡直沒法認出他來。讓蘭頑皮地笑了笑,最後一下敲開了那塊煤,又被淹沒在揚起的煤末中。 艾蒂安到了礦井外邊,沉思地順著大路走了一會兒。他的腦子裡亂哄哄地翻騰著各種各樣的想法。但是,他感到置身在海闊天空中,他舒暢地呼吸著。光輝的太陽出現在地平線上,整個原野愉快地醒來了。金色的光芒從東方灑到西方,普照著無限廣闊的平原。這種生命的熱力以青春的激情擴大著,發展著,其中回蕩著大地的氣息、鳥兒的歌聲、流水的響聲和森林的低語聲。生活是美好的,舊世界還想多過上一個春天。 艾蒂安沉湎在這種對生活的希望之中,他放慢腳步,左顧右盼,欣賞著這萬象更新季節的怡人景色。他想到自己,覺得這段艱苦的礦工經歷使他堅強了,成熟了。他的學習已告結束,現在學成離去,已經是一個能夠高談革命道理的戰士,向他所目睹和譴責的那個社會宣戰。一想到將來可以趕上普魯沙,像他那樣成為受人擁護的領袖,他便喜不自禁,高興得要發表演說,甚至已構思起講話的辭句來。他左思右想,打算擴大自己的綱領;那種曾使他高高在上,脫離了本階級的資產階級文雅,使他更加痛恨資產階級。現在,他覺得需要把他一向嫌窮嫌髒的工人放在榮耀的地位,他要證明只有這些工人才是最偉大的和無可非難的人,唯有他們才是最高尚的階級和能夠使人類自強不息的力量。他好像已經登上了講臺,同人民共慶勝利,而沒有被人民吞掉。 雲雀在高空歌唱,他舉目仰望青天。薄薄的紅霞,即將消失的晨靄,消融在蔚藍清澈的天空。蘇瓦林和拉賽納的形象,模模糊糊地浮現在他眼前。如果人人爭權奪利,任何事情都必定垮臺。因此,以革新世界為己任的著名「同際」,在它的龐大隊伍發生分裂和內訌加劇以後,便無能為力地失敗了。那麼,達爾文的關於世界不外是強者為了品種的美好和延續而吞食弱者的戰場的說法,是不是正確呢?儘管他遇事果斷,自覺學識淵博,但是這個問題卻成了他的難題。不過,有一個想法驅散了他的疑惑,使他興奮起來,那就是對他首先要發表的理論仍然採取舊日的解釋。如果說必須有一個階級被吃掉,難道不該是那生命旺盛、正在成長的人民去吃掉窮奢極欲的、垂死的資產階級嗎?新的社會將從新的血液中誕生。蠻族的入侵曾使一些衰老的民族再生,他在期待類似的入侵當中,又產生了堅定的信心:革命即將到來,這是一次真正的革命,勞動者的革命,它的火焰將把本世紀的最末幾年映得通紅,就像他眼前看到的初升的紅日映紅整個天空一樣。 他不停地向前走著,一面幻想,一面用他的荊杖敲著路上的石子。他舉目四望,認出這個地方的每個角落。這兒是浮舍伯,他想起在搗毀礦井的那天早晨,自己正是在這裡指揮群眾的。今天,粗笨繁重的、傷身害命的、報酬低微的勞動,又在這裡開始了。他好像聽到了地下七百米深處的低沉單調的、接連不斷的聲音,這是他親眼看著下井的那些面色憂鬱的同伴壓抑著無聲的激怒在刨煤。顯然,他們是失敗了,他們丟了錢,死了人。但是,巴黎將永遠忘不了沃勒礦井的槍聲,帝國的血也要從這個不可醫治的創傷中流盡。工業危機雖然過去,工廠一個跟著一個複了工,但是鬥爭狀態並沒有解除,今後仍不可能安定。礦工們已經檢閱了自己的隊伍和力量,以他們的正義呼聲喚醒了全法國的工人。因此,礦工們的失敗並沒有使任何人高枕無憂,蒙蘇的資產階級在勝利之余,對未來的罷工懷著隱憂。他們不斷回首觀望,看一看這種不尋常的寧靜當中是不是仍然孕育著他們的不可避免的末日。他們清楚地知道,革命將不斷發生,或許明天就要隨著大罷工而爆發;如果組織起互助基金會,所有勞動者的一致行動,就可以堅持幾個月而不至於沒有麵包吃。這一次只不過是對於即將崩潰的社會的一個小小的衝擊,可是資產階級已經聽到腳下的震動,一下接著一下,直到把這個搖搖欲墜的腐朽社會徹底摧毀,就像沉沒在深淵底下的沃勒礦井一樣,永遠埋莽掉。 艾蒂安向左一拐,踏上去儒瓦塞勒的道路。他想起自己曾在這裡勸阻罷工的人群沖向加斯冬-瑪裡。在明亮的陽光下,他遠遠地看到幾個礦井的井樓,右邊是米魯礦井,瑪德蘭礦井和克雷沃科爾礦井並排挨著。到處是勞動的聲音,他覺得自己聽到了地下的尖鎬聲,正在平原的這一端和那一端敲擊著。一下又一下,敲個不停。在對著晨光微笑的農田、道路和村莊的下面,都有尖鎬聲,這是地下牢獄中的一切非人勞動;只有下到裡面,親身聽到悲慘的歎息,才能瞭解它在巨大的岩層下面是多麼沉重。現在,他認為暴力或許無濟於事。割斷鋼纜,扒掉鐵軌,砸碎礦燈,絲毫無用!三千人一起奔走破壞也全然徒勞!他模模糊糊地猜想,合法鬥爭將來有一天也許更為有力。他過去曾因幼稚而胡鬧以泄心中的怨恨,現在漸漸理智了。是的,通情達理的馬赫老婆說得非常對,將來會有一場偉大的鬥爭。等法律允許的時候,大家就從容地組織起來,互相瞭解,建立起工會;然後,千千萬萬的勞動者彼此忠誠團結,去對付他們面前僅有的幾千個不勞而食的人,到那時,就可以取得政權,當家做主了。啊!這是真理和正義的復興!那時,可憐的工人們用自己的血肉餵養得腦滿腸肥的那個從未見過的、不知道躲在什麼地方的神龕裡的神,這尊可惡的偶像,將立刻一命嗚呼。 艾蒂安從通往旺達姆的路上走出來,踏上石鋪大路。向右望去,蒙蘇越來越低,最後隱沒不見了。前方是沃勒礦井的廢墟,有三架抽水機正在不停地從可詛咒的井口往外抽水。接著,維克托阿礦井、聖托瑪斯礦井、費特利-康泰耳礦井,相繼出現在地平線上。北面,煉鐵高爐的爐頂和煉焦爐,正沖著清晨的睛空噴吐黑煙。要想趕上八點鐘的火車,他必須加快腳步,因為還有六公里的路程。 這時,在他腳下的地底深處,繼續響著頑強的尖鎬聲。同伴們都在那裡,他好像聽到他們步步跟著他,馬赫老婆不是正在這塊甜菜地的下面,伴著風扇的響聲,呼呼直喘,累得腰骨欲斷嗎?左邊,右邊,前邊,他都覺得有同樣的聲音,從麥田、綠籬和小樹叢下面傳來。現在,四月的太陽已經高高懸在空中,普照著養育萬物的大地。生命迸出母胎,嫩芽抽出綠葉,萌發的青草把原野頂得直顫動。種子在到處漲大、發芽,為尋找光和熱而拱開遼闊的大地。草木精液的流動發出竊竊的私語,萌芽的聲音宛如嘖嘖的接吻。同伴們還在刨煤,尖鎬聲一直不斷,越來越清楚,好像接近地面了。這種敲擊聲音,使大地在火熱的陽光照射下,在青春的早晨懷了孕。人們一天一天壯大,黑色的復仇大軍正在田野裡慢慢地生長,要使未來的世紀獲得豐收。這支隊伍的萌芽就要衝破大地活躍於世界之上了。 (全書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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