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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三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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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 這是淩晨四點鐘。四月的涼夜在接近拂曉時漸漸變溫暖了。晴空中星光閃爍,曙光映紅了東方。一個輕微的震顫掠過昏睡漆黑的鄉野,這是黎明前的模糊的騷動。 艾蒂安在蒙蘇一家醫院的病床上躺了六個星期。雖然還是面黃肌瘦,但他感覺到可以行動了,於是就離開了醫院。現在,他在去旺達姆的大路上闊步前進。公司仍然為它的礦井擔心,在接連不斷地解雇工人,艾蒂安也接到通知不能再留用了。不過,公司提出給他一百法郎的救濟金,好言勸他離開煤礦,恐怕他今後再也經受不起礦裡的艱苦工作。他回絕了公司的好意,沒有要一百法郎的贈金。普魯沙已經給他來信,並隨信匯來路費,叫他到巴黎去。他昔日的夢想實現了。他昨晚出了醫院,在德喜兒寡婦的歡樂舞廳住了一夜,今天大清早就起來了。他心裡只惦記著一件事,那就是要在到馬西恩納乘八點鐘的火車離開這裡以前去跟同伴們道個別。 艾蒂安在變成玫瑰色的道路上停了一會兒。呼吸一下這早春的清新空氣,真舒服極了。這樣的早晨預示著一個豔麗的天氣。天色慢慢亮起來,太陽徐徐升起,大地隨之漸漸蘇醒。他望著逐漸撩起夜幕的遼闊平原,篤篤地拄著手中的一根荊杖,又走起來。他和誰都沒再見過面,馬赫老婆也只到醫院去看過他一次,以後再也沒去過,顯然她是沒有功夫。艾蒂安知道,二四〇礦工村的人都到讓-巴特礦做工去了,馬赫老婆自己也回到那裡幹活了。 冷清的路上行人逐漸多起來,面色蒼白的礦工們不斷從艾蒂安身邊一聲不響地走過。據說,公司利用它的勝利任意欺壓工人,工人們經過兩個半月的罷工,迫於饑餓又復工以後,不得不接受變相降低工資的坑木另行付款辦法,現在這種降低尤其令人憤恨,因為同伴們曾為反對降低工資流過鮮血。公司剝奪了他們一個小時的勞動價值,迫使他們背棄決不低頭的誓言,這種不得已的背信像一個苦膽,一直哽在他們的喉頭。米魯礦、瑪德蘭礦、克雷沃科爾礦、維克托阿礦,各處都復工了。在這清晨的霧靄中,一溜溜的人群沿著黑暗的道路,低頭快步走著,好像被趕往屠宰場的羊群。他們穿著單薄的粗布衣服,凍得直哆嗦,抱著胳膊,屁股一擺一擺地走著,放在襯衣和上衣之間的「夾麵包」,在弓著的背上形成一個駝峰。在這一群群重又去上工的工人中,在這個沉默不語的黑影中,沒有一絲笑聲,沒有一個人向路上張望,人們可以感覺到他們的切齒憤怒和滿腹仇恨,只是為了肚子才不得不屈服。 他越走近礦井,看到上工的人越多,人們幾乎都是單獨走著,那些結隊來的,也只是一個跟在一個後面,誰也不跟誰說一句話,對自己對別人,同樣感到厭惡,人人都是疲憊無力的樣子。他看到其中一個年歲很大的工人,兩眼在蒼白的額頭下冒著火光,好像兩塊火炭。另外一個年輕工人,呼呼地喘著氣,好像憋著一肚子的怒火。很多人手裡拿著木屐,可以聽到他們穿著粗毛襪踏在地上行走發出的撲撲聲。這個無窮無盡的人流,活像一群被迫潰退的敗兵,一直低著頭,心懷憤怒,一定要再度起來戰鬥,復仇。 當艾蒂安來到讓-巴特礦的時候,礦井的輪廓已隱約可見,在越來越明亮的曙光中,台架上的掛燈還亮著。模糊不清的建築物上升起一縷霧氣,仿佛一根淡淡地染上了一點西洋紅色的白羽毛。他順著選煤場的臺階走向收煤處。 已經開始下井了,礦工們正從更衣室上來。他在這個亂哄哄的地方一動不動地站了片刻。斗車的隆隆聲震動著鐵板路,捲筒在喊話筒的喊聲、鈴聲以及敲打信號聲中一反一正地轉動著,收放鋼纜。他又看到了那個每天吞食一定數量人肉的大妖怪,罐籠上來下去,它那貪婪的大嘴不停地把人吞下去。艾蒂安自從遭遇那次危險以後,對礦井有了一種神經質的憎恨。一看到這些沉下去的罐籠,他的五臟就像要被揪裂一樣。豎井勾起他的怒火,他不得不掉過頭去。 掛燈裡的油即將耗盡,只發出微弱的亮光,巨大的廳房裡依然昏暗不明,他看不到一張熟識的面孔。赤著腳、拿著安全燈在那裡等候下井的礦工們,用不安的大眼睛望瞭望他,然後低下頭去,羞愧地向後退縮。無疑他們認得他,他們不再怨恨他,相反地,好像有些怕他,一想到他會責備他們怯懦,就感到臉上發燒。艾蒂安看到他們這種態度,心裡很難過,他忘記了這些可憐人曾用石頭打過他,又產生了使他們成為主人公的幻想,要領導這些氣憤填膺的群眾,這是股不可抗拒的力量。 罐籠裝滿了一罐人消失了;另一些人來到井口,他終於認出罷工時他的一個助手,一個曾發誓不怕死的漢子。 「你也來了?」艾蒂安帶著痛心的樣子低聲說。 那個人的臉頓時變得煞白,作了一個無可奈何的手勢,嘴唇顫抖著說: 「有什麼法子?我有一個老婆。」 這時,從更衣室裡新上來一群人,他認識他們每一個人。 「你也來了?你也來了?你也來了?」 大家都畏畏縮縮,結結巴巴地低聲說: 「我家裡有母親……我家裡有孩子……總得吃飯哪。」 罐籠還沒上來,他們抑鬱地等候著;對於這次失敗,他們感到非常痛心,互相都不敢相望,只是死死地盯著豎井。 「馬赫家的呢?」艾蒂安問。 人們一句話沒有回答。有一個人作了一個手勢,表示她就要來了。另外有些人伸出兩手,同情地顫抖著,唉!可憐的女人!真命苦呀!大家依然沉默著,當艾蒂安伸手和他們握別時,每個人都緊緊地握住他的手,在這種無言的緊握中表達了他們對於屈服的激憤和切望雪恥的心情。罐籠上來了。他們上了罐籠,沉入深淵。 皮埃隆來了,他的皮帽子上掛著工頭們的無罩燈。他從上星期當上了罐籠站的工頭,這一高升使他變得傲慢起來,因此工人們都躲著他。他一見艾蒂安,感到很彆扭,然而還是走過來,當艾蒂安告訴他自己就要離開這裡以後,他才放了心。他們談了一會兒:他的妻子,那些先生們對她那麼好,靠他們的支持,她現在開著進步咖啡館。老穆克來了,皮埃隆一見他就大發雷霆,斥責他沒在規定的時間把堆積的馬糞弄上來,因此中斷了談話;老穆克縮著肩膀聆聽著。忍氣吞聲的老穆克在下井之前也和艾蒂安握了手,和別的人一樣,他久久地握著他的手,表達了壓在心頭的怒火和將來還要反抗的激動心情。這個老人不再為他的兒女之死責備他,艾蒂安握住他那只顫抖的老手,十分感動,連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一直望著他消失在豎井裡。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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