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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三〇


  艾蒂安被卡特琳的愉快感染了,對他們過去的無聲的暗中相愛打趣說:

  「是呀,是呀!你還左右開弓打過我一頓嘴巴呢!」

  「那是因為我愛你。」她低聲說。「你知道,我是故意壓制著愛你的念頭,我對自己說:事情已經沒有希望了。但是,我從內心裡清楚地知道,總有一天我們會到一起的……只不過需要等待機會,一個適當的機會,不是嗎?」

  艾蒂安打了一個冷戰,感到渾身發冷,他先想擺脫這種幻夢,但接著又慢慢念叨說:

  「什麼事情也不會絕對沒有希望,一遇機會就會重新開始。」

  「那麼,你要我啦?這一回可是個好機會。」

  她迷迷糊糊地身子滑了下去。她已經軟弱不堪,她那低微的聲音也聽不見了。艾蒂安惶恐地把她摟在懷裡。

  「你難受嗎?」

  她抬起身來,驚異地說:

  「不,一點也不……為什麼?」

  但是,艾蒂安這一問驚破了她的夢。她驚慌地望著黑暗,擰著雙手,又痛哭起來。

  「天哪,天哪!怎麼這樣黑呀!」

  這裡不是麥田,也沒有青草的馨香,雲雀的歌唱,光輝燦爛的太陽;這裡是倒塌的、被大水淹沒的煤窯,是臭氣熏人的黑夜,是陰森潮濕的地窖,他們在這裡已經苟延殘喘了許多天!感觀的錯亂更增加了這裡的恐怖,又勾起她童年時代的迷信想法,她想起了「黑鬼」——死去的老礦工,又回到礦井來扭斷那些幹醜事的姑娘的脖子。

  「喂,你聽!聽見沒有?」

  「沒有,我什麼也沒聽見。」

  「是的,是『黑鬼』,你知道嗎?……你瞧,他就在那兒!……人們割斷了地神的血管,他為了報復,把所有的血都放出來了。他就在那兒,你看!他比黑夜還要黑……啊,可嚇死我了!啊,可嚇死我了!」

  她不言語了,渾身哆嗦著。然後她又用極低的聲音接著說:

  「不,還是那一個。」

  「哪一個?」

  「就是先前和我們在一起,現在已經死了的那一個。」

  沙瓦爾的影子纏擾著她,她胡亂地談起他來,訴說跟他過的那種非人的生活,除了在讓—巴特礦那一天他表現得有些溫存以外,其他日子不是打就是罵,痛打完她以後,又抱著把她揉搓得要死。

  「我告訴你,他來了,他還不讓我們在一起!……他又吃醋了……噢,你把他趕走!噢,你不要丟開我,千萬不要丟開我!」

  卡特琳向上一躥,摟住艾蒂安的脖子,用嘴尋找他的嘴,隨即熱切地親吻起來。黑暗消失露出了光明,她又看到了陽光,臉上又浮起一個情人的安詳笑容。卡特琳身上的衣褲都已破爛不堪,肌膚裸露,艾蒂安感到她的肉體貼在自己身上,渾身一陣發麻,春情勃發,抱住了她。他們終於在這個墳墓的深處,在這泥土的床上度過了新婚之夜;這是出於一定要在死前得到幸福的需要,出於生活的頑強的需要,最後一次創造生命的需要。他們在臨死的時候,在失去一切希望的時候終於相愛了。

  以後,就安安定定的,再沒有任何事情。艾蒂安仍然坐在原地,卡特琳躺在他的腿上一動不動。時間一點鐘一點鐘地流逝。很長一段時間他覺得她是在睡覺;後來他用手摸了摸她,她的身體已經冰冷,她死了。然而他依舊沒有動,深恐驚醒她。他在她成為一個真正的女人以後第一個佔有了她,並且可能使她懷孕,這種想法使他充滿了深情。其他想法,比方說,和她一起出去的願望,他們倆將來在一起的快樂,也不時地回到他的腦際,然而是那麼模糊,只是從他的腦子裡輕輕掠過,好像睡眠時的氣息。他越來越衰弱,只剩下慢慢抬起手來摸一摸她是否還僵直冰冷地像一個熟睡的孩子那樣躺在他膝上的力氣了。一切都化為烏有了,連黑夜本身也看不到了,他已經墜入虛無縹緲之中,失去了時間和地點的概念。無疑地,在他的頭旁邊還有什麼東西在敲擊,猛烈的鑿擊聲越來越近;起初,他不過是由於過度疲憊而懶於回答,現在他卻什麼也不知道了。他只像做夢似地看到卡特琳在他前面走著,聽到她那清脆的木屐聲。兩天過去了,她仍舊在他的膝上,他機械地撫摸著她,放心地感到她依然平靜地躺在那裡。

  艾蒂安突然感到一陣震撼。許多人在叫喊,礦岩泥土滾到他腳前。當他看到一盞燈的時候,他哭了。他不住地眨著兩眼,盯著燈光,好像永遠看不夠似地望著黑暗中的這個紅點。同伴們把他抬走了,並且撬開他緊閉的牙關灌了幾匙湯。到了雷吉亞的巷道以後,他才認出站在他面前的一個人來——工程師內格爾,於是這兩個互相卑視的人——反抗的工人和對一切抱懷疑態度的頭兒——在他們內在的全部人性的激發中,互相摟住脖子,大哭起來。這是無比的悲傷,多少世代的苦難,是人生所能遭遇的最大痛苦。

  在井上,悲痛欲絕的馬赫老婆在死去的卡特琳跟前接連喊叫了幾聲,然後沒完沒了地、長篇大套地哭訴起來。幾具屍體都已抬上來,排列在地上。沙瓦爾,人們認為他是被坑道塌坍砸死的;一個童工和兩個挖煤工,也是被砸得血肉模糊,腦殼裡已經沒有腦漿,肚子鼓鼓的,灌滿了水。人群裡的女人們一見,像發瘋一樣,扯破自己的裙子,撕抓自己的臉。人們讓艾蒂安習慣了一會燈光,並給他吃了點東西,最後把他抬了出來。當人們看到頭髮雪白、瘦得皮包骨頭的他出現時,都嚇得躲開這個「老頭兒」,渾身直打戰。馬赫老婆也停止了叫喊,瞪大眼睛呆呆地望著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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