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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九


  卡特琳敲起了礦工求救的信號,然後注意諦聽,他們又聽到在很遠的地方響了三下。他們這樣敲了無數次,每次都得到了回答。他們激動得哭了,不顧失身掉進水裡,互相擁抱起來。同伴們在那裡,同伴們終於來了。他們心花怒放,愛情洋溢,忘記了焦慮等待的痛苦,忘記了長時間呼救得不到回音的惱怒,仿佛拯救他們的人一伸手就能劈開礦岩把他們救出去。

  「哎呀!」卡特琳愉快地喊道,「幸虧我在那裡靠了一下腦袋!」

  「啊!你的耳朵真好!」艾蒂安說。「我,我什麼也沒聽到。」

  從這時候起,他們倆就輪班總有一個人傾聽著,只要一聽到信號,立刻就回答。不久,他們聽到了尖鎬的聲音:挖掘工作開始了,人們正在挖一條坑道。他們一點聲音也沒放過。但是,他們的歡樂重又消沉下去。儘管他們強顏歡笑你騙我、我騙你地互相寬慰,兩個人卻又都逐漸失望了。起初,他們互相作著種種解釋:人們顯然是從雷吉亞來的,在煤層中向下挖坑道;也許在挖幾個坑道,因為他們聽出有三個人在挖鑿。後來,他們的話少了,最後,當他們算計出同伴們還離得很遠時,就一聲不響了。他們雖然不說一句話,心裡卻不停地思索著,計算著日子,計算著一個工人要挖通這樣大一塊礦岩需要多少時間。同伴們絕對不會很快地來到,等人們挖到這裡的時候,他們不知道已經死過多少遍了。於是,兩個人不敢再交談,唯恐這樣反會增加痛苦,只是毫無希望地用木屐篤篤地敲著礦岩,回答呼號,機械地求救,告訴人們他們還活著。

  一天過去了,兩天過去了,他們已經在底下呆了六天。水一直停在他們膝蓋處,不漲也不落,他們的腿在冰涼的水裡已經泡得麻木了。他們本來可以蜷起腿來呆上一個鐘頭,但保持那種姿勢太難受,窩得兩腿抽筋,不得不再把腳放到水裡。他們坐在滑溜的礦岩上,隔不一會兒就得用力直直腰。煤層上的尖碴刺著他們的脊背;為了避免碰破腦袋,總得彎著脖子,把脖子窩得酸疼。空氣被水擠得越來越使他們感到憋悶,好像被扣在鐘裡面一樣。他們的嗓音低而沙啞了,聽來好像是從很遠的地方傳來的。他們的耳朵裡嗡嗡作響,一刻不停,好像聽到警鐘瘋狂齊鳴,聽到一群牲口在下冰雹的時候狂奔亂竄一樣。

  起初,卡特琳餓得要命,兩隻手在胸口上亂抓,發出短促的呼吸,腸胃像用鉗子擰一樣。她不住地呻吟,令人聽了心如刀割。艾蒂安也受盡了同樣的折磨,他在黑暗中胡亂摸索,碰到一塊半腐爛的坑木,就把它撚碎,遞給卡特琳一把。她貪婪地吞了下去。兩天光景,他們就靠這塊爛坑木活命。他們把這塊坑木吃得一乾二淨,接著就去弄別的坑木,可是其餘的坑木還很結實,纖維扭不斷,他們真後悔不該把爛坑木都吃光。他們更加饑餓難忍了,帆布衣服又嚼不爛,使他們十分氣惱。還是艾蒂安腰間系著的一條皮帶稍稍解了些急;他用牙把皮帶咬成碎塊,卡特琳慢慢嚼碎使勁兒往下嚥。這樣,牙不閑著,使他們感到好像在吃東西一樣。後來,皮帶也吃完了,他們不得不又吃自己的帆布衣服,幾小時幾小時地嚼著它。

  但是,這些強烈的痛苦不久就平息下去,饑餓變成了一種隱隱的難捱的痛苦,逐漸地、緩慢地消耗著他們的力量。如果不是有取之不盡的水,毫無疑問他們早就死了。他們一彎腰就可以捧起水來喝;他們渴得冒火,沒命地喝水,似乎把礦裡的水喝幹也解不了他們的渴。

  第七天,卡特琳彎下身去喝水,卻碰到了一具漂浮到她跟前來的死屍。

  「啊,你瞧……這是什麼?」

  艾蒂安在黑暗中摸了一下。

  「我也不知道,好像是風門上的破氊子。」

  卡特琳把水喝下去,當她第二次去捧水的時候,她的手又碰到了那具死屍。於是她驚駭地喊了一聲。

  「我的天!是他!」

  「誰?」

  「他,這你還用問嗎?……我摸出了他的鬍子。」

  那是沙瓦爾的屍首,水漲之後把它從絞車道沖到了他們的跟前。艾蒂安一伸手就摸到了他的鬍子和那被砸爛的鼻子,他不由打了一個冷戰,心裡又厭惡又恐怖。卡特琳一陣噁心,把嘴裡沒咽下去的水吐了出來,她覺得自己剛才喝的是血,覺得眼前的這潭深水現在都變成了沙瓦爾的血。

  「等一下,」艾蒂安喃喃地說,「讓我把他踢開。」

  他一腳把死屍踢開了。但是,過不一會兒,他們發現它又在他們腿間碰來碰去。

  「他媽的!滾你的吧!」

  屍首第三次回來時,艾蒂安只好不再管他了,不知哪股水還會把它沖回來的。沙瓦爾不肯離開他們,想跟他們在一起,故意攪擾他們。這個可怕的冤家使空氣更加難聞。這一天,他們整天沒有喝一口水,他們克制著自己,寧願渴死;可是,到了第三天就渴得再也受不了,只好又喝起來,每喝一口就得推一下死屍,但他們還是要喝。他不該砸爛他的腦袋,以致使它由於頑固的嫉妒,又來到他和她之間。他雖然死了,還要永遠在這裡不讓他們倆好好地在一起。

  過了一天,又過了一天。只要水稍微一動,艾蒂安就被他殺死的那個人輕輕地碰一下,好像坐在旁邊的一個人在用臂肘輕輕地捅他,叫他知道自己還在這裡。艾蒂安每碰到屍首一下,心裡就一驚。他眼前總浮現著那個血肉模糊的臉,紅鬍子和逐漸變得腫脹青紫的軀體。後來,他記不得了,好像自己沒有把沙瓦爾打死,而是那個人泅在水裡要來咬他。現在,卡特琳沒完沒了地一陣一陣地痛哭,哭完便無力地昏過去,最後陷入無法克制的昏睡狀態。艾蒂安把她叫醒,她含含糊糊地說上幾個字,馬上就又昏睡過去,連眼皮都不抬;他怕她掉進水裡,就用一隻胳膊摟住她。現在只有艾蒂安回答同伴們的信號了。尖鎬聲越來越近,聽著就在背後。然而他也越來越沒力氣,終於完全失去了敲信號的毅力。既然人們知道他們在這裡,何必費這個勁兒呢?人們來不來,他已經不大在意。他在癡癡地等待著,有時竟然呆著幾個鐘頭卻忘記自己在等待什麼。

  水落下去了,沙瓦爾的屍體漂遠了,這使他們多少感到輕鬆了一些。人們一直在努力營救他們,這已經是第九天了,他們剛下來在巷道裡走上幾步,突然發生了一陣可怕的震動,把他們震倒在地上。他們互相尋找著,兩個人摟抱在一起,不知道是怎麼回事,以為又發生了什麼災難。隨後又沒有任何動靜了,尖鎬聲也停止了。

  他們倆在一個角落裡並排坐下,卡特琳微微地笑了一聲。

  「外面天氣多麼好……走,咱們從這裡出去。」

  艾蒂安起初盡力掙扎著,避免陷入這種昏亂。但是,他那比較堅強的頭腦也終於受了感染,完全失去了對現實的正確感覺。他們的全部感覺都錯亂了,特別是卡特琳,燒得迷迷糊糊,一個勁兒地胡說亂動,簡直難於自持。她耳朵裡嗡嗡的響聲,變成了潺潺的水聲和鳥兒的歌唱;她聞到了被壓倒的青草發出的濃郁的芳香;清楚地看見大片業已黃熟的莊稼在起伏蕩漾,甚至認為他們來到了井外,是在一個明媚晴朗的日子,呆在運河岸邊的麥田裡。

  「天氣多暖和呀,是不?……來,趴到我身上來。噢,我們要永遠守在一起,永遠,永遠!」

  艾蒂安把她緊緊地摟住,她在他懷裡久久地磨蹭著,像個沉醉在幸福之中的姑娘,滔滔不絕地說著:

  「我們等了這麼久,真是太傻了!快來,我早就盼望著你,可是你不明白我的意思,你賭氣……你還記得嗎?在我們家裡,那天夜裡我們倆誰也睡不著,仰臉躺著,聽著彼此的呼吸,心裡燃燒著互相擁抱的強烈欲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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