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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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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來是「戰鬥」。它奔出罐籠站以後,沿著漆黑的巷道瘋狂地疾跑。它在這裡已經住了十一年,似乎十分熟悉這個地下城市的道路;而且它的眼睛在這永無天日的井底下已經習慣了,什麼都看得很清楚。它跑呀跑呀,時而低頭,時而蜷腿,從被它那龐大的身體幾乎填滿的地下羊腸小道裡穿過。道路一條接著一條,十字路口分出許多岔道,但它毫不猶豫。它要跑到哪兒去呢?也許就是那邊,跑向斯卡普河邊它所誕生的磨房,跑向年輕時代的幻景,跑向它模模糊糊記得的、像懸掛在空中的大燈籠似的太陽。它要活下去,它那牲畜的記憶蘇醒過來了,要重新呼吸草原上的空氣的欲望促使它一直向前跑,直到找見那個在溫暖的太陽之下的光明的出口。這個礦井害得它不見天日之後,現在又打算要它的命了,於是一股反抗的怒火趕走了它舊日的溫馴。洪水追趕著它,抽打著它的大腿,咬著它的臀部。而且它越往裡鑽,坑頂越低,坑壁越凸出,巷道也就越窄。坑木碰破了它的皮,剮掉了它四肢上一塊塊肉,它照樣飛跑著。礦井似乎在從四面八方壓擠它,企圖把它夾住,壓死。 當「戰鬥」奔馳到艾蒂安和卡特琳附近時,他們看到它被礦岩夾住了脖子,它向前蹬踏著,弄傷了兩條前腿。它使出最後的力氣又往前爬了幾米,但它的肋部被巷道四面擠住,過不去了。它伸著血淋淋的腦袋,瞪著兩隻困惑的大眼,仍在尋找出路。大水眼看就要把它淹沒了,它像別的馬在馬廄裡臨死的時候一樣悲號起來,發出垂死的粗長的喘息。這是垂死的可怕掙扎,這匹遍體鱗傷、動彈不得的老牲畜,在這個不見天日的深淵裡掙扎著。它那遇難的慘叫一直不停,水沒到它的鬃毛了,它伸著張開的大嘴,叫得越發淒厲。最後,好像一隻大木桶灌滿水一樣,咕嘟一聲,接著是一陣死寂。 「啊!我的天!你帶我走吧,」卡特琳嗚嗚咽咽地說。「啊!我的天!我怕極了,我不想死,我不想死……帶我走吧!帶我走吧!」 她看到了死亡。豎井坍塌,礦井被大水淹沒,什麼也沒有像「戰鬥」臨死時的這種嘶叫使她更加感到恐怖。她總是聽到這種聲音,耳朵裡嗡嗡嗡響著,這聲音使她渾身戰慄。 「你帶我走吧!你帶我走吧!」 艾蒂安一把將她抱起來。說實在的,現在已十分危險了,水已經齊到了肩膀,他們爬上通風夾道。他必須幫助她往上爬,因為她已經抓不住坑木。她有三次幾乎從他手裡滑脫,落入後面咆哮著的大水裡。他們爬上第一個還沒有被水淹沒的巷道以後,稍微喘了一會兒氣。水又跟上來了,他們必須再往高處爬。就這樣,他們一直往上爬了幾個鐘頭,大水也緊跟著他們從一層巷道升到另一層巷道,迫使他們一個勁地往上爬。到了第六層巷道時,他們看到水面似乎不動了,這片刻的緩和,使他們充滿了希望。但是,突然水漲得更兇猛了,他們不得不再爬到第七層巷道,第八層巷道。上面只剩下一層巷道了,當他們到了第九層巷道以後,兩個人不安地望著大水一寸寸地上漲,假使再不停止,他們就要和那匹老馬一樣,被擠在坑頂,嗓子裡灌滿水被活活地淹死! 山崩地裂的聲音時刻不斷,此起彼伏,整個礦都震撼著,它的細小的內臟,被灌滿的大水脹裂了。被擠到巷道盡頭的空氣,越聚越密,越壓越緊,鑽進礦岩的縫隙和翻亂的泥土中間,不斷發出猛烈的爆裂聲。這是地下災變的可怕的喧囂,這是洪水傾覆大地、滄海變桑田的古代的戰爭的餘威。 卡特琳被這種不斷的崩塌傾覆嚇得魂不附體,合起雙手不住地反復念叨: 「我不願意死……我不願意死……」 艾蒂安為了安慰她,對她說水已經不漲,他們已經跑了足足有六個小時,快有人下來救他們了。艾蒂安說跑了六小時,完全是隨便說的,因為他們已經弄不清確切的時間了。實際上,當他們經過紀堯姆礦脈往上爬的時候,已經過了一整天了。他們倆渾身透濕,哆嗦著安頓下來,卡特琳顧不得害羞,脫下褲子和上衣擰了一擰水,然後又穿在身上蒸幹。艾蒂安看到她光著兩腳,就脫下自己的木屐,逼著她穿上。現在他們可以耐心地等待了,他們把燈芯往下撚了撚,只留下長明燈似的一點點光亮。這時候,他們的腸胃擰得生痛,兩個人都感到饑餓難熬。在此以前,他們根本沒有感覺到自己還活著。發生災禍的時候,他們還沒有吃午飯,他們拿出三明治,發現已經被水泡成爛糊糊了。卡特琳讓艾蒂安吃,艾蒂安不吃,弄得卡特琳發了火才吃下去。卡特琳已經累壞了,吃過東西就躺在冰冷的地上睡著了。艾蒂安無論如何睡不著,兩手支著額頭,直勾勾地望著她。 這樣捱過了多少個鐘頭,他自己也不知道。他只知道黑茫茫一片動盪的大水又漲到了通風夾道的洞口。這個怪獸的脊背不斷地擴大,企圖抓到他們。起初,不過是一條細線,像一條長蛇,後來逐漸擴大,變成一個向前蠕動的脊背。不久水就到了他們身邊,年輕的姑娘仍在熟睡,她的腳已經沾到水了。艾蒂安心裡拿不定主意,不知道是不是該叫醒她。她完全沉湎在無憂無慮之中,也許正做著在明媚嬌豔的陽光下自由自在地生活的美夢,如果此時此刻把她叫醒,豈不太狠心了嗎?再說,往哪裡逃呢?他四處張望,後來他想起絞車道來,這部分礦脈的絞車道和通向上一層罐籠站的絞車道連著。這倒是一個出路。他決定讓卡特琳盡可能多睡一會兒,他望著洪水向前逼近,等著不得已的時刻的到來。最後他把她輕輕扶起來,姑娘不覺全身一凜。 「啊!我的天!真是的!……天哪,水又來了!」 她想起又面臨著死亡,就大叫起來。 「不要緊,放心吧!我敢保證我們能過去。」艾蒂安輕聲對她說。 要到絞車道去,必須彎著腰走,因此水又浸濕了他們的肩頭。他們重又在一百多米長、完全用坑木支撐著的黑洞裡開始了更危險的攀登。起初,他們想拉過鋼纜,拴住下面的一輛煤車,不然在他們往上爬的時候,上面的煤車滑下來就會把他們砸成爛泥。但是,鋼纜根本拉不動,大概是被什麼卡住了。他們不敢利用橫擋在路上的鋼纜,只好冒險用手抓住光滑的木頭往上攀登。艾蒂安在後面,當兩手已經磨破的卡特琳往下一滑時,他就用頭頂住她。突然間,他們碰到橫擋在絞車道上的一根折斷的坑木。嘩啦一聲,一堆土塌落下來,攔住了他們的去路,不能再上了。幸而那裡有一個豁口,於是他們轉到另一條巷道裡去。 前面出現了一縷微弱的燈光,使他們愣住了。一個男人粗聲粗氣地向他們喊道: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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