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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三


  這天,吃午飯的時候,人們叫紮查裡換班,他卻連聲都不吭,像瘋了似的,嘴裡咒駡著拚命挖鑿。內格爾一時不在,沒有人能叫他聽話,那裡只有一個工頭和三個工人。無疑地,紮查裡是因為燈光搖曳不定使他不能快挖而發起火來,竟冒失地打開了他的安全燈。這是嚴令禁止的,因為處處都在冒瓦斯,在這些缺乏通風的狹窄坑道裡已經積蓄了大量的瓦斯。突然,霹靂一聲,瓦斯爆炸,一道火光從狹窄的坑道裡噴出來,好像從大炮的炮口噴出來一樣。一切都燃燒起來,空氣也像火藥般地燃燒著,整個坑道裡到處是火,火焰吞沒了工頭和三個礦工,躥上豎井,帶著礦岩和碎坑木片噴射到井外。看熱鬧的人嚇得一哄而散,馬赫老婆站起來,懷裡緊緊地抱著嚇壞了的艾斯黛。

  內格爾和其他工人回來時,氣得直跺腳,好像一個狠心的繼母由於殘忍輕率而失手殺了孩子一樣。他們奮不顧身地來拯救同伴們,反而又送掉了幾個同伴的命!經過足足三個鐘頭的冒險奮鬥,他們終於進入坑道,把身遭橫禍的人運了上來,其景真是慘不忍睹,工頭和三個工人都沒有死,但遍體鱗傷,散發著難聞的焦肉氣味。他們嘴裡都進過火,燒傷了喉嚨,不住地呻吟喊叫,央求人們趕快結束他們的性命。這三個工人中,有一個是在罷工時曾用尖鎬砸壞加斯冬—瑪裡礦井抽水機的;另外兩個在向士兵們扔磚頭時,手和手指都磨破了,至今疤痕猶在。他們被抬過去的時候,人們面色蒼白,渾身戰慄著摘下了帽子。

  馬赫老婆站在那裡等待著。紮查裡的屍體終於抬出來了。衣服完全燒光了,身體變成了一團黑炭,已經模糊難辨。屍體沒有腦袋,是在瓦斯爆炸的時候炸掉了。人們把這堆可怕的殘骸放在擔架上以後,馬赫老婆癡呆呆地跟在後面。她眼皮通紅,卻沒有一滴眼淚,懷裡抱著熟睡的艾斯黛,頭髮被風吹得亂七八糟,悲痛地走著。留在家裡的斐洛梅也驚呆了,兩眼變成了淚泉,但她很快就擺脫了痛苦。馬赫老婆送走了兒子,又癡呆呆地走回雷吉亞來等候女兒。

  又過了三天。人們在從未有過的困難之中又恢復了救人的工作。所幸的是坑道並沒有被瓦斯炸坍,只是裡面的空氣灼熱,又悶又難聞,必須再多裝些風扇。現在,挖掘是每二十分鐘換一次人了。他們向前挖著,離夥伴們只剩兩米遠了。可是,現在他們雖然在幹,但心已經涼了,他們狠狠地挖著,敲打著,只是為了報仇,因為呼救的聲音早已停止,那種清脆而有節奏的聲音已經聽不見了。已經挖掘了十二天,也就是說,現在是災難發生的第十五天了,從今天早晨開始,就死一般的寂靜了。

  新發生的事件進一步激起了蒙蘇人的好奇心,財主們興致勃勃地紛紛組織參觀,連格雷古瓦一家也決定要去一趟。他們安排了一次遠遊,預定乘自己的馬車到沃勒礦井去。埃納博太太要隨車帶著露西和約娜一起去。德內蘭將領著他們參觀他的工地,然後在回來的路上先到雷吉亞去,在那裡,內格爾會確切告訴他們坑道挖通的情況和是否還有希望。末了大家共進晚餐。

  將近三點鐘的時候,格雷古瓦夫婦帶著女兒賽西兒在塌陷的礦井前下了車,同最先來到的埃納博太太匯合到一起。埃納博太太穿著一身海藍色的衣服,在二月的柔和的陽光下打著一把小陽傘。天空異常晴朗,春意暖人。這時候,埃納博先生和德內蘭先生正好都在那裡,埃納博太太漫不經心地聽德內蘭講述了為攔住河水所作的努力。隨身帶著寫生簿的約娜,在悲痛主題的激勵下畫起素描來;露西則坐在她身旁的一塊破車板上,滿意地嘖嘖讚歎,認為眼前的景象「妙極了」。河堤還沒有修好,尚有很多洞孔,水帶著泡沫流出來,宛如瀑布滾滾注入塌陷的礦井的巨大地穴裡。然而,那個火山口已經空了,水滲進地裡,水位逐漸降低,露出了底下難看的殘骸。在柔和美麗的蔚藍色的天空下,看去簡直是一個垃圾坑,一個混在污泥裡的被毀滅的城市的廢墟。

  「人們大老遠地跑來就是為了看這個呀!」格雷古瓦先生大失所望地高聲說道。

  滿面紅光的賽西兒,為呼吸到這樣的清新空氣而感到十分愉快,歡喜雀躍,不斷地打趣;而埃納博太太則厭惡地撇著嘴嘟噥說:

  「其實沒有一點好看的。」

  兩位工程師笑起來。他們盡力想引起參觀者的興致,領著他們到處參觀,給他們介紹抽水機的作用和搗錘的使用方法。但是兩位太太變得不安起來。當她們聽說也許要六、七年才能把礦裡的水抽幹,才能修復礦井時,不禁渾身戰慄。算了,她們不歡喜聽這些事情,這些令人心煩的事只會叫人做惡夢。

  「咱們走吧,」埃納博太太說著向自己的馬車走去。

  約娜和露西不同意地喊叫起來。怎麼,這麼快就走?畫還沒畫完呢!她們想留在這裡,到晚上再由父親帶著她們一塊兒去吃飯。埃納博先生獨自同妻子坐上馬車,因為他也想去找內格爾問一問情況。

  「好吧,你們先走吧!」格雷古瓦先生說。「我們隨後就去,我們要到礦工村去轉一轉……你們走吧,走吧,我們將會和你們一塊兒趕到雷吉亞的。」

  格雷古瓦先生跟隨在妻子和賽西兒的後面上了車,當另一輛馬車沿著運河疾馳而去時,他們的馬車慢慢地爬上通向礦工村的斜坡。

  他們覺得,在這次遠遊中,總要有一點善舉才算完滿。紮查裡的死,使他們對當地人都在談論的這個不幸的馬赫一家十分憐憫。他們並不可憐他父親馬赫,因為他們認為他是一個屠殺士兵的強盜,應該像惡狼一樣被打死。至於母親,卻使他們非常同情。這個可憐的女人,剛失去丈夫,跟著又死了兒子,女兒在井下恐怕也只是一具死屍了,更不用說她還有一個殘廢的老公公,一個被塌方砸壞了腿的瘸兒子,一個在罷工期間餓死的小女兒。雖然在他們看來這一家子都有那樣令人可恨的思想,遭點不幸也是罪有應得,但他們還是決心要表示一下自己的善心,以及不念舊惡與和解的願望,他們親自給馬赫家帶來了一分佈施:在馬車的坐凳下面,放著兩個包得整整齊齊的小包袱。

  一個老太婆告訴車夫馬赫家的住址是第二排房子十六號。格雷古瓦一家人拿著包袱下了車以後,叫了半天門沒有人應聲,後來又用拳頭捶門,還是沒人回答,房子裡發出空洞洞的回聲,好像是一個陰森冰冷、死光了人而久無人住的人家。

  「一個人也沒有,真討厭!」賽西兒失望地說。「這些東西怎麼辦?」

  突然間,鄰居的門開了,勒瓦克老婆走出來。

  「噢!是老爺和太太呀,千萬請您原諒!請不要見怪,小姐!……您想找我們的鄰居嗎?她不在家,她在雷吉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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