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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〇


  「說出姓名來,說出姓名來!把姓名告訴我們!」

  這時,馬赫老婆也在女人們中間。她一聽說這件事,想起了夜裡的動靜,女兒無疑是和艾蒂安一塊兒走的,他們一定是在井底下,於是,她嚷叫說:這可好極了,這些沒有良心的膽小鬼,活該死在裡面。隨後她也跟著跑來,站在最前面,痛苦地顫抖著。她身邊的人議論紛紛,聽見人們提到的名字,她更清楚了,再也不懷疑。是的,沒錯,卡特琳在裡面,艾蒂安也在裡面,有一個同伴看到過他們。至於別的人,說法很不一致。不,沒有這一個,有那一個;也許有沙瓦爾,可是一個徒工卻發誓說,沙瓦爾跟他一起上來了。勒瓦克老婆和皮埃隆老婆,雖然自己家裡沒有人遇難,卻也和別人一樣哭叫得那麼厲害。頭一批上來的紮查裡,雖然平素對任何事都滿不在乎,這次也抱著老婆和母親哭起來,然後站在母親旁邊跟她一起顫抖著,對於妹妹的下落,表現出一種出人意料的莫大關切,由於頭頭們沒有正式證實,他不肯相信妹妹也在裡面。

  「說出姓名來,說出姓名來,請你們把姓名告訴我們!」

  內格爾已經身心交瘁,大聲對監工們說:

  「叫他們住嘴!簡直把人煩死了。姓名,我們不知道。」

  兩個小時過去了。剛一發生這場恐怖時,誰也沒想到雷吉亞的那個舊礦井。就在埃納博先生聲明要設法從雷吉亞礦井救人的時候,人們傳說,剛剛有五個工人從廢棄的舊安全道攀著腐朽的梯子從大水裡逃出來了。其中有人提到老穆克為名字,引起了一陣驚異,因為誰也認為老穆克在井下。逃出來的五個工人的敘述,使人們哭得更厲害了。他們說,另外十五個同伴沒能跟他們一起上來,他們迷了路,被坍塌的東西堵在裡面,不可能去救他們了,因為雷吉亞礦井裡面的水已經有十米深。人們知道了每個人的名字,於是立刻響起了一陣像遭到屠殺似的號哭。

  「快讓他們住口!」內格爾氣憤地又嚷道。「叫他們躲遠一點!對,對,到一百米以外去!這裡有危險,叫他們躲開,叫他們躲開。」

  人們不得不和這些窮人推搡起來,他們心裡揣摩著會有別的不幸,認為把他們趕走准是為了把死人藏起來。工頭們只好向他們解釋,說豎井裡的水很快就會使礦塌陷下去的。這一說把他們嚇呆了,終於被迫一步步地後退,但是,還必須增加人攔住他們,他們像有人牽著似的,總是不由自主地又走回來。一千來人在大路上擁擠著,人們從各個礦工村,甚至有的從蒙蘇向這裡跑來。矸子堆上的那個人,那個長著滿頭金髮和女人面孔的男人,抽著紙煙消磨時間,兩隻明亮的眼睛一直盯著礦井。

  這時,人們開始等候消息。已經中午了,誰也沒有吃飯,誰也不肯離去。在霧氣濛濛的灰暗色的天空中,彤雲慢慢飄過。人群的活動,引得拉賽納的一條大狗在籬笆後面不住地狂吠。人們逐漸散到附近的田地裡,在一百米以外圍成一個圈,把矗立在寬闊空地中央的礦井包圍起來。那裡沒有一個人,沒有一點聲息,好像一片荒野。門窗敞著,顯出被遺棄的景象,一隻被丟下的紅貓,嗅出這種寂寥的可怕,從一個臺階上跳下去不見了。蒸汽鍋爐無疑剛剛熄滅,高高的磚砌大煙筒在陰雲之下還冒著一縷輕煙,井樓上的滑車被風吹得吱吱響,發出刺耳的號叫,這是將要死亡的巨大建築發出的唯一悲鳴。

  兩點鐘了,還沒有任何動靜,埃納博先生、內格爾,以及聞訊趕來的其他工程師,在人群之前形成一個穿大衣戴禮帽的集團;他們也沒有離去,兩腿累得生疼,被這樣一個災難弄得束手無策而感到萬分焦急和沮喪,只是偶爾低聲說幾句話,好像守在一個臨死的人的床前。一定是上井壁坍落下去了,人們聽到劇烈的轟響,這是向深淵斷續沉落的聲音,緊接著是一陣沉寂。礦井的創傷又擴大了,從下面開始的坍塌,慢慢發展到上面來,已經接近地面。內格爾心焦得再也沉不住氣,他想過去看一看,立刻獨身向那個空無一人的可怕地方走去,這時一個人跑過去抓住了他的肩膀。有什麼用呢?你什麼也阻擋不了。然而,有個老礦工,趁別人沒注意溜進更衣室,隨後又平安無事地走出來,他是去找自己的木屐的。

  三點鐘敲過了,仍然沒有什麼變化。一陣傾盆大雨,把人們澆得精濕,但他們沒有離開一步。拉賽納的大狗又狂吠起來,到三點二十分,地面才發生了第一次震動。沃勒礦井震得直抖,但它很堅固,仍然穩立著。緊接著又發生了第二次震動,嚇得人們大叫起來。塗柏油的選煤棚,搖晃了兩下坍倒了,發出可怕的破裂聲,在巨大的壓力下,木架子七折八斷,相互磨撞,閃爍著火花。而後,大地就不停地震動起來,震動一個接著一個,地下在塌陷,發出火山爆發的隆隆聲。遠處的狗已不再狂吠,它哀聲哀氣地嗚嗚著,好像是報告它已感覺到地震的來臨。女人、孩子,所有在那裡觀望的人,每當被震動得一跳的時候,就不由自主地驚叫一聲。不到十分鐘,井樓的石板頂就坍下去了,收煤處和機器房裂成兩半。然後,聲音平息,塌陷停止了,又是一陣新的沉寂。

  這樣過了一個鐘頭,沃勒礦井好像遭到一支野蠻軍隊的炮轟一樣,完全毀壞了。人們不再喊叫,往後退的人群圍成一個更大的圓圈呆呆地望著。在選煤棚的一堆木頭下,人們可以分辨出砸爛的翻車器和彎曲斷裂的煤篩。不過,殘骸堆積最多的還是收煤處,那裡好像下過一場磚頭雨,一堵堵的牆塌成碎磚礫。支著滑輪的鐵架扭彎了,有一半陷進礦井;一個罐籠在那裡吊著,被扯斷的一根鋼纜還在擺動,另外還有亂七八糟的一堆破爛斗車、鐵板和梯子。出乎意料地,燈房一點沒有損壞,左邊露出一排排明亮的小安全燈。機器房破了一個大洞,可以看到裡面的機器依舊穩穩地坐在機座上,銅零件閃閃發光,鋼制的粗大支架好像不可摧毀的筋骨,巨大的曲柄彎曲著露在外面,好像一個精力飽滿的靜臥著的巨人的強健膝蓋。

  剛過了這段間歇,埃納博先生又感到有了希望。地震大概結束了,又有了挽救機器和殘存建築的可能。但是,他仍然不許人們靠近,他想再等半個小時。這種等待使人難於忍受,希望使人們更加急躁,每個人的心都怦怦直跳。天邊一片陰雲越來越大,加速了黃昏的到來,悽愴的暮色籠罩了這片陸上風暴的殘骸。七個鐘頭以來,人們就餓著肚子呆在那裡,一動也不動。

  當工程師們小心翼翼地向前走去的時候,地面突然發生了一陣極其強烈的震顫,又把他們嚇了回來。地下響起一陣可怕的排炮的爆炸聲,地面上殘存的一些建築也倒塌了。一個漩渦先把選煤棚和收煤處的廢墟吞沒了,接著鍋爐房也崩得無影無蹤了。接著,抽水機在那裡呼呼喘氣的那個方水塔,也像被子彈擊中的人一樣,栽倒在地。這時,人們看到一件驚人的事情:被撕得七零八碎的機器在作垂死掙扎,它活動起來,伸直它的曲柄——它那巨人的膝蓋,好像要站起來,最後還是斷了氣,變成碎塊,被吞噬了。只有那個三十米高的大煙囪依舊站立著,搖搖晃晃,好像暴風雨中的船桅杆。人們原以為它會倒下摔碎,化為齏粉,可是突然間它整個沉下去,被大地吞沒了,像一支巨大的蠟燭熔化了,什麼也沒剩,連頂尖上的避雷針也沒有留下。完了,這個蹲在凹地上吞食人肉的惡獸,再也不能又粗又長地喘氣了。整個沃勒礦井徹底陷入了無底的深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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