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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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於是,他用手搖鑽擰松角鐵上的螺絲,擰到只要再一震動,就能完全脫落下來的程度。這是一種瘋狂的冒險行為,不知多少次他都險些從這一百八十米的高處跌到井底。他必須用手抓住橡木罐道,抓住罐籠沿著滑動的木軌;他腳底下沒有東西可蹬,只扶著這裡那裡連著一點的幾根橫木來回活動。他時而彎下身去,時而又坐起來,時而後仰,時而只用一個臂肘或一個膝蓋支持著身子,十分鎮靜,絲毫沒把死的危險放在心上。風幾次要把他吹落深淵,但是,他都毫無恐懼地重又站穩了。接著他用手摸索著,又幹起來,只是在又黏又髒的木梁中間辨不出方位的時候,他才劃一根火柴照亮。擰松螺絲以後,他就開始拆木板。於是危險更大了。他發現一處要害,是一塊牽掣著其他木板的木板,他就向這塊木板猛攻。他又鑽又鋸,把板削薄,使它完全失去抗力。這時,從縫隙中滋出的水,使他的眼睛什麼也看不見,渾身濕透了冰冷的水珠。劃了兩根火柴都滅了,剩下的火柴也都濕了。這是黑夜,黑得伸手不見五指。 這時候,他狂怒起來。只聞其聲而不見其影的那個東西使他頭腦發熱。滴水如注的井筒內,漆黑可怕的氣氛,激起了他破壞的瘋狂勁頭。他朝壁板盡情發洩怒火,時而用手搖鑽,時而用鋸,能破壞什麼地方就破壞什麼地方,恨不得立刻使壁板在自己頭頂上斷裂。他拿出殘忍的力量,就好像是手持利刃猛截他恨之入骨的對頭一樣。他一定要殺死沃勒礦井這只惡獸,這只天天張著大嘴,不知吞食了多少人肉的惡獸!他手裡的工具叮作響,他一會兒直腰,一會兒爬行,一會兒上,一會兒下,好像一隻夜鳥在鐘樓架之間撲騰。他一直搖搖擺擺而沒有掉下去,真是奇跡。 接著,他又冷靜下來,很不滿意自己。難道就不能冷靜地幹嗎?於是,他又不慌不忙地回到安全井裡,用鋸下來的那塊木板把那個窟窿堵好。這就行了,他不願意作過大的破壞,以免引起人們注意,馬上來修理。這個怪獸腹內已經受傷,是死是活到晚上便知分曉。他蘇瓦林在這裡留下了名;膽戰心驚的人們,將會看到這只怪獸沒有得到好死。他從容不迫地用上衣裹好工具,慢慢地順著梯子爬上來。然後,神不知鬼不覺地溜出了礦井,甚至連衣服都沒想到換。時間正是夜裡三點鐘。他停在大路上,在那裡等待著。 與此同時,一直沒有入睡的艾蒂安,聽到漆黑的房間裡有輕微的聲音,心裡嘀咕起來。他聽了聽,這是孩子們的輕微呼吸聲,那是長命老和馬赫老婆的鼾聲,他身邊的讓蘭則發出長長的哨聲。或許是他在做夢吧,他剛要翻身再睡,又聽到有聲音。這是草墊子發出來的沙沙聲,一定有人正在悄悄地爬起來,他以為是卡特琳不舒服了。 「是你嗎,你怎麼了?」他低聲問道。 沒有人回答,只有不停的鼾聲。他等五分鐘,什麼動靜也沒有。後來,又聽見一陣響聲。這一次他可沒有弄錯,他一面走過去,一面用手在黑暗裡摸索著,想摸到對面的床。當他發現年輕姑娘已經醒來,正屏著呼吸警惕地坐在床上的時候,他嚇了一跳。 「喂,你為什麼不答應呀?你到底怎麼啦?」 她終於開口了: 「我要起來。」 「這時候就起來?」 「嗯,我想到礦上去幹活。」 艾蒂安十分激動,坐到褥子邊上,聽卡特琳訴說她的理由。一點活也不幹,整天看別人的白眼,她實在受不了,寧肯回那裡受沙瓦爾的氣。假使母親不肯要她掙來的錢,那麼她已經大了,滿可以單獨過活了。 「你躲開吧,我要穿衣服了。你要是心疼人的話,就什麼也別說,行不行?」 但是,他仍然呆在她身邊,又難受又可憐地摟住她的上身。他們倆隻穿著襯衣,在溫暖的床邊上緊緊地靠在一起,感覺到肌膚的溫暖。她起初還打算把他推開,接著便摟住他的脖子,低聲哭起來,緊緊摟著他不放。由於過去他們的不幸的相愛從未得到過滿足,現在他們這樣呆在一起,感到得到了人間最大的滿足,再沒有什麼可求了。難道就永遠沒有希望了?既然他們倆完全是自由的,難道他們就不能有一天大膽地相愛嗎?應該找個機會來驅除那種羞怯——由於連他們自己也說不清的種種想法而產生的妨礙他們在一起的局促不安。 「你還是去躺著吧!我不願意點燈,那會把媽媽驚醒的……時候不早了,放開我吧!」她低聲說。 他沒有聽她的,仍舊熱烈地緊緊抱著她,心裡充滿無比的憂傷。一種平靜的需要,一種不可抗拒的幸福的需要,使他完全陶醉了;他好像覺得自己已經結了婚,住在一所整潔的小房子裡,兩個人在那裡白頭偕老,再也沒有別的妄想。只要有麵包吃他就知足,哪怕只有一個人的麵包吃也可以,那就給她一個人吃。別的又有什麼用呢?人生不過如此吧? 她鬆開了她的赤裸的雙臂。 「我求求你,放開我吧。」 這時,艾蒂安靈機一動,在她耳邊說: 「等一等,我跟你一塊兒去。」 說出這句話來,連他自己也感到驚異。他曾發誓不再下井,這種突如其來的念頭是怎樣來的呢?他連想也沒想過,絲毫沒加考慮就脫口而出了。現在,他心裡非常平靜,他的猶豫完全消除了,他像一個僥倖得救的人一樣,好像終於找到了擺脫痛苦的唯一門路,決心這樣做。卡特琳明白,他這是為她犧牲自己,但她生怕他在礦井裡會遭受別人的惡言惡語,因此表示十分擔心,艾蒂安卻不肯聽她的,既然佈告上已經公開答應寬恕一切罷工的人,他什麼也不在乎。 「我願意去上工,這就是我的想法……我們穿衣裳吧,不要出聲。」 他們摸著黑,萬分小心地穿起衣裳來。她頭天晚上就偷偷把工作服準備好了;他則從衣櫥裡拿出來一件上衣和一條褲子。兩個人沒有洗臉,恐怕挪動臉盆會弄出響聲。全家還在熟睡,不過他們必須通過母親睡覺的狹窄的過道。他們動身的時候,不巧撞到一把椅子上。母親醒了,她在矇矓中問道: 「誰呀,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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