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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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德內蘭先生和他的兩個女兒也在那兒。在這種歡快之中,他儘量不露出自己破產的憂傷。就在這天上午,他在契約上簽了字,把旺達姆礦賣給蒙蘇煤礦公司了。他被弄得走投無路,喘息不得,只好接受了那些董事們的苛刻條件,把他們垂涎已久的獵物給了他們,勉強換到剛夠還債的錢。最後,他算是一種幸運,接受了留他擔任礦區工程師的建議,完全以雇員的身份來監管這個他把自己的財產全部葬於其中的礦井。這是個體小企業的喪鐘,預告著小業主即將滅亡,被貪得無厭的資本這個妖怪一個一個吃掉,被大公司的洶湧浪潮淹沒。他清清楚楚地意識到,承擔這次罷工損失的只有他一個人,人們在為埃納博先生的玫瑰勳章乾杯的時候,也正是慶賀他的破產。他唯一的一點安慰,就是看到露西和約娜那樣泰然自若,她們穿著新翻改的衣服,十分愉快,對於破產毫不在乎,真是具有大丈夫氣魄的美麗姑娘,根本不把金錢放在眼裡。 當大家到客廳去喝咖啡的時候,格雷古瓦先生把他的表弟拉到一邊,對他勇敢地下了決心表示慶倖: 「你要怎麼樣呢?你唯一的過錯,就是你冒險把你在蒙蘇公司的那一百萬股金投到了旺達姆。你自討苦吃,結果你的股金白白葬送在這個倒黴的事業中了,而我的那一份,卻還在我的抽屜裡原封沒動,仍然使我過著安閒的日子,什麼也不用幹,並且還可養活我的子孫後代。」 〖二〗 星期日,天一黑,艾蒂安從礦工村溜出來。晴朗的天空掛滿星斗,黃昏的藍光照著大地。他先向運河走去,然後又沿著河岸慢慢走向馬西恩納。艾蒂安最喜愛在這條小路上散步,這條八公里長的小路,綠草如茵,沿著宛如一條望不到頭的銀帶似的運河筆直地伸延出去。 在這條小路上,他從來沒有遇到過一個人,然而這一天,他受到了攪擾,看到一個人迎面走來。在暗淡的星光下,兩個單獨散步的人,直到臉對臉的時候才互相認出來。 「啊,是你呀!」艾蒂安低聲說。 蘇瓦林點了點頭,沒有回答什麼。他們倆一動不動地站了片刻,接著並排向馬西恩納走去。兩個人似乎各自繼續想著自己的心事,好像彼此相距很遠一樣。 「普魯沙在巴黎的成功,你在報紙上看到了嗎?」艾蒂安終於問道。「當他在貝爾維爾開完會走出會場的時候,人們夾道歡迎他,向他歡呼……呵!他雖然得了氣管炎,可是現在名揚四海了。今後,他願意怎樣就可以怎樣。」 機器匠聳了聳肩。他瞧不起那些能說會道的輕浮之徒,認為他們搞政治就跟當律師一樣,目的不外乎依靠花言巧語來賺錢。 艾蒂安現在接觸到了達爾文學說。他在一本售價二十五生丁的通俗小冊子裡,曾讀了一些概述達爾文學說的片斷。他竭力要從他並沒有理解透徹的這個學說中,引出一個為生存而鬥爭的革命思想:瘦子應當吃胖子,強大的人民群眾應當吞食無力的資產階級。但是,蘇瓦林發火了,他滔滔不絕地敘述接受達爾文思想的社會主義者的愚蠢無知,說達爾文是在自然科學中宣傳不平等的使徒,指責他的有名的自然淘汰學說只對貴族哲學家有用。他的同伴卻堅持自己的看法,要和他辯論一下。蘇瓦林用下述的假定說明自己的懷疑是有道理的,他說如果舊社會不存在了,人們把它清除得一乾二淨,連一點渣滓都不剩,那麼新世界難道就不會慢慢被與現在相同的不公正所腐蝕嗎?不是仍然要有一些人生病,而另一些人健康,一些比較聰明伶俐的人享有一切,而另一些比較愚笨懶惰的人又要變成奴隸嗎?於是,在這種永無休止的災難面前,機器匠大叫起來:既然人類與正義不能共存,那就讓人類統統死光。社會竟如此腐敗,屠殺竟如此殘忍,連最後一個活人也不能安生。然後,兩個人又陷入沉默。 蘇瓦林低著頭,在柔軟的草地上走了很久,他陷入沉思,以致走在河堤的邊緣上仍那麼平靜安穩,就像一個夢遊者走在簷前的雨溜上。後來,他無緣無故地突然一驚,好像碰到了一個幽靈。他抬起頭來,臉色煞白,接著輕聲問他的同伴: 「我跟你說過她是怎樣死的嗎?」 「誰?」 「我妻子,在俄國。」 艾蒂安作了一個茫然不知的手勢,對他的顫抖聲音和突然想要透露自己的心事感到驚訝,因為他是一個一向冷漠的人,對自己和別人都抱著禁欲主義的態度。艾蒂安只知道那個女人是一個小學教師,是在莫斯科被絞死的。 「事情沒有成功,」蘇瓦林講道,他的眼睛失神地望著夾在青蒼高大的樹木中間的銀色運河。「我們在地洞裡呆了十四天,在鐵路下面埋了地雷,但是被我們炸毀的不是沙皇乘坐的列車,而是一列普通客車……後來,阿奴什卡被捕了。那時,她每天晚上打扮成鄉下女人,來給我們送麵包。點火線的也是她,因為男人容易被人發現……在公審她的整整六天時間裡,我都混在人群中……」 他的聲音哽住了,一陣咳嗽憋得他喘不上氣來。 「有兩次我甚至想喊叫,從人們頭上躥到她跟前去,但是這有什麼用呢?少一個人就是少一個戰士。當她那兩隻大眼睛和我的眼睛相遇的時候,我清楚地看出,她在用眼睛告訴我,不要那樣做。」 他又咳嗽了一陣。 「最後一天,我也在廣場上……天下著雨,那些蠢豬們被雨淋得不知所措,手忙腳亂。他們用了二十分鐘才絞死另外四個人。絞到第四個人,繩子斷了……阿奴什卡挺身站在那裡等待著。她看不見我,就用眼睛在人群裡尋找。等我站到了一塊界石上面,她才看到我,於是我們兩個的目光就再也沒有離開。她死了以後,眼睛還看著我……我揮了揮帽子,就走了。」 又是一陣沉默。宛如一根銀帶的運河伸向沒有盡頭的遠方,兩個人用同樣沉重的腳步向前走著,好像又各自尋思起自己的心事來。在地平線的盡頭,暗淡的河水好像一道窄窄的亮光直通天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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