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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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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期以來的沉默不語終於被打破,她的話像破堤的洪水一樣猛衝出來。她想卡特琳能給她掙幾個錢!最多一個半法郎!即使工頭們肯給她那個土匪孩子讓蘭找點事做,也只能再多收入一個法郎。總共兩個半法郎,可是要養活七口人!小崽子們只會吃。至於老爺爺,一定是在跌倒的時候把腦子裡什麼地方摔壞了,現在就跟傻子一樣;否則就是他看到大兵向夥伴們開槍,一下子氣瘋了。 「他爺爺,他們已經把你毀了,是不是?儘管你的胳膊還有力氣,可是也沒有用了。你已經算完了。」 長命老用無神的眼睛望著她,不懂她的意思。他一連幾個小時眼睛直勾勾地一動不動,只知道向一個裝滿爐灰的盤子裡吐痰,這是家裡人為了衛生而放在他身旁的。 「他們還沒有給老爺子養老金,」她繼續說,「我敢擔保,他們一定會藉口我們思想不好,拒絕發給了……不行!我告訴你們,這些壞蛋把我們害得太苦了!」 「不過,」卡特琳大著膽子說,「他們在佈告上答應……」 「你少給我提那個佈告!……這又是欺騙我們和陷害我們的花招。他們已經打死了我們的人,現在又來裝好人。」 「那麼,媽媽,我們以後上哪兒去呢?人家一定不會再讓我們留在礦工村。」 馬赫老婆作了一個手勢,表示前途茫茫不堪設想。他們以後上哪兒去呢?她自己也不知道。她儘量不去想這個,因為這會使她發瘋的。不過,他們總要搬到另外一個地方去。這時,兩個孩子刮鍋的聲音實在叫人難於忍受,馬赫老婆跑過去,打了勒諾爾和亨利幾個耳光。艾斯黛爬著爬著,撲通一聲摔到地下來,屋子裡更加亂了。母親為了要她住口,使勁吆喝了一聲:要是把你一下子摔死多好!她談起阿爾奇,希望其餘的孩子的命運都跟阿爾奇一樣。接著,她突然背過臉去,面朝著牆,嗚嗚地哭起來。 艾蒂安站在那裡,一直沒敢開口勸解。他在這個家裡已經失去信任,連孩子們都躲著他,對他存有戒心。可是這個不幸的女人的眼淚,使他的心上下直翻騰,他喃喃地說: 「算了,算了,拿出點勇氣來!總會有辦法的。」 她好像沒有聽見他的話,不停地低聲抱怨: 「唉!這麼窮,怎麼受得了!沒有發生這些可怕的事情以前,好歹還能過得去。那時候,總還能有幹麵包吃,人也齊齊全全活著……天哪!現在成了什麼樣了!我們到底造了什麼孽,要我們受這樣的苦呢?死的死了,活著的也是一心想死……一點兒不錯,人們像使喚牛馬一樣,驅使我們給他們幹活,我們挨打受罵,富人不斷發財,而我們卻沒有希望轉好——這樣的安排太不公平了。既然沒有什麼希望,活著就沒有一點意思。是呀,不能再這樣下去了,也得叫人喘一口氣了……假如早明白這些有多好!只是要求公平合理就落到這種不幸地步,這太沒有道理了!」 悲歎使她的喉嚨發緊,她的聲音由於無限悲痛而哽住了。 「又偏偏遇到那麼多的吹牛大王,他們對你許願發誓,說什麼只要肯於吃苦,一切都會成功的……人們頭腦發脹,不滿意現狀,一心追求沒影兒的東西。我呢,就像一個傻瓜似的盡做美夢,希望過一種同所有的人都和睦友好的生活,我簡直到了天上,說真的,就像騰雲駕霧一樣。到頭來卻跌斷了腰,摔在泥坑裡……這都是沒有影兒的事,那裡根本沒有人們所想像的東西。那裡所有的,仍然是貧困,要多貧困有多貧困,另外還有子彈!」 艾蒂安聽著這番哭訴,每一滴淚對他都是一句責備。他不知用什麼話來安慰從理想的高空跌下來的絕望的馬赫老婆。現在,她又回到房間的中央,望著艾蒂安,毫不客氣地發出最後的怒吼: 「你把我們害到了這種地步,現在又要說回礦井去?……我絲毫不責備你。不過,我要是你的話,看到自己給同伴們招來這麼多的災難早就難過死了!」 他本打算回答她,然而只是無可奈何地聳了聳肩,解釋有什麼用處?她正在難受,說了她也聽不進去。他由於過分痛苦,立刻走開,又到外邊亂走去了。 在外邊,他又覺得好像全礦工村的人都在等著他:男的站在門口,女的趴在窗前。他一出來,就會聽到怨聲載道,人越聚越多。四天來,人們怨氣越來越大,最後大家都咒駡起來。無數的拳頭伸向他,母親們憤恨地把他指給孩子們看,老年人一看到他就向地上啐唾沫。這是失敗之後的突變,是無法避免的聲望掃地,是人們受了一連串冤枉苦之後所產生的憤恨。他必須對同伴的受餓和死亡負責。 紮查裡帶著斐洛梅歸來,在門口遇見艾蒂安,故意撞了他一下,惡意地嘲笑說: 「瞧!胖了,吃別人的肉,把自己養肥啦!」 勒瓦克的老婆正由布特魯陪著走到自己家門口,她提起被流彈打死的調皮兒子貝伯,嚷道: 「是的,有些卑鄙的傢伙竟讓人屠殺孩子。如果他想還我的孩子,就叫他也到地下去找!」 她已經忘記被捕的丈夫,照常過著日子,因為還有布特魯在。不過,她這時也想起了勒瓦克,於是用尖嗓子繼續嚷道: 「好人蹲黑屋子,流氓卻在大街上閑遛!滾他媽的吧!」 艾蒂安要躲開勒瓦克老婆,不巧又碰上了正從園子裡橫穿過來的皮埃隆老婆。對這個女人來說,母親的死是一種解脫,因為母親的暴躁脾氣幾乎逼得他們夫婦上吊;她也並不因為皮埃隆的小女兒——那個放蕩的小丫頭麗迪的死而難受,她也確實是個累贅。可是,她也同鄰居的女人們站在一邊,表示願意同她們重新和好。 「你說,我媽呢?我的小女兒呢?有人看見你躲在她們的後面,叫她們替你吃子彈!」 怎麼辦呢?把皮埃隆老婆和其他人都勒死,同整個礦工村打架嗎?艾蒂安一度產生了這種念頭。熱血直往上湧,他認為同伴們都是粗野的人,看到他們無知到竟把事情的必然結果完全歸罪於他,感到非常氣憤。這些人真太糊塗了!他為自己無力說服他們感到心煩意亂,只好加快腳步,裝作沒有聽見這些辱駡。不久,他變成了過街老鼠,在他路過的時候,家家戶戶都在噓他,人們緊跟在他的腳後追著他,人人都咒駡他,聲音越來越大,把他恨之入骨。他就是騙子,他就是兇手,他就是他們的禍殃根。他面色蒼白,心亂如麻,在背後的人群吼叫聲中,飛快地走出了礦工村。最後,到達大路上,很多人不再追逼他,但是,仍然有一些人緊緊地跟著他,當他走下斜坡,來到萬利酒館前面的時候,又遇到從沃勒礦井裡出來的另一群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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