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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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站在士兵們前面的艾蒂安,差一點被砸破了腦袋。他的耳朵被砸腫了,他轉過身來,看到磚頭是從狂怒的卡特琳的手中扔出來的,不由得一愣,他不顧有被砸死的危險,沒有立即躲開,仍站在那裡望著她。另外許多人看得入了迷,也垂著兩手呆在那裡。穆凱在一旁評論砸得准不准,好像在看打木塞遊戲一樣。哦!這一下打得好!唉,那一下沒打中!他嬉笑著,用臂肘捅著紮查裡。阿希勒和德錫雷非要紮查裡背著看熱鬧,他打了他們幾下,說不背他們,於是斐洛梅和他吵起來。沿著大路還有一些人聚集在遠處看熱鬧。長命老拄著一根拐杖,拖著雙腿走到礦工村村口的斜坡上面,這時他直立在暗紅色的天空下,一動不動。 擲磚頭一開始,李肖姆工頭又置身在士兵和礦工們中間,他不顧危險,央求著工人,又央求軍隊,急得老淚縱橫。在一片喧囂聲中,人們聽不見他的話,只能看到他那灰白的大鬍子在不住地顫動。 磚塊投得越來越密,男人效法婦女,也跟著扔起磚頭來。 這時,馬赫老婆看到馬赫還神情憂鬱地空著兩手站在後面。 「我說,你怎麼回事?」她喊道。「難道你把他們扔下不管了?難道你就看著他們把同伴關進監獄?……哼!我要是沒有這個孩子,你看我的!」 艾斯黛正抱著她的脖子哭叫,使她不能像焦臉婆和別的女人那樣參戰。馬赫好像沒有聽到她的話似的,她便用腳向他的腳前踢過去幾塊磚頭。 「該死的!你拿起來!難道非讓我當著人罵你一頓你才幹嗎?」 馬赫滿臉通紅,敲碎幾塊磚頭,扔了出去。她督促著他向前走,弄得他不知所措,她在他後面叫喊著一些狠毒的話,同時顛動著胳膊把女兒使勁摟在胸前。馬赫一直向前走,走到了槍口前面。 這場石塊橫飛的風暴,遮沒了那一小股軍隊。幸而磚頭砸得過高,把牆砸得像篩子一樣。現在該怎麼辦呢?上尉一度想轉身逃到裡面去,想到這裡他那蒼白的面色紅了一下;但就是這樣作也已經不可能了,只要他們稍微一動,就會被砸成爛泥。一塊磚頭正好打壞了他的軍帽的帽檐,額頭滴下了鮮血。他手下的弟兄已經有好幾個受了傷;他看出他們已經怒不可遏,到了置長官命令于不顧而要本能地起來自衛的程度。中士的左肩幾乎給砸斷,身上好像重重地挨了一棍似的,他罵了一聲「他娘的!」那個新兵已經擦傷了兩塊皮,一個大拇指也被砸壞了,同時右膝上火辣辣地疼,他生氣地想:還要讓他們欺侮多久?一塊石頭跳起來,打到那個帶袖章的老兵的肚子下面,他的臉色立刻變得鐵青,細瘦的胳膊顫抖地端起了槍。上尉曾三次要命令開槍,但是一種痛苦的心情使他話到嘴邊又止住了。在這一瞬間,他心裡不停地翻滾,他的觀念,他的責任感,作為一個人和一個軍人的一切信念,在他心裡衝突著。雨點般的磚頭,打得更兇猛了,於是,他張口剛要喊「開槍!」槍聲卻已經響了,先是三槍,又是五槍,接著是一陣排槍,最後,隔了較長的時間,在深沉的寂靜中,又響了孤零零的一槍。 人們全部驚呆了。士兵們開槍了,發愣的人群僵硬地立在那裡,好像還不相信。但是當停止射擊的號聲發出以後,立刻響起了淒慘的喊叫,接著是一陣巨大的恐惶,遭到射擊的人群像受驚的牲畜,在泥濘裡狂亂奔逃。 貝伯和麗迪在頭三槍中就一個倒在了另一個身上,小姑娘被打中了臉,男孩子的左肩下被打了一個窟窿。麗迪倒下去就一動不動了,貝伯還在動彈,在臨死的痙攣中兩隻胳膊緊緊地摟住她,好像他還要在剛剛度過那最後一夜的那個黑窟窿裡那樣佔有她。讓蘭就在這個時候,在煙霧中搖晃著兩條腿,睡意矇矓地從雷吉亞跑來,看到貝伯緊摟著他的小媳婦死去了。 另外五槍打倒了焦臉婆和李肖姆工頭。李肖姆工頭就是在他哀求同伴們的時候被打中脊背的,他跪倒在地上,然後身子一歪倒了下去,躺在地上喘氣,兩眼噙滿了眼淚。老太婆胸部被打穿了,像一捆木柴似的撲通一聲直挺挺地倒下去,鮮血汩汩向外流著,嘴裡還嘟嚷著最後一句詈罵。 那一陣排槍飛向全場,也打倒了百步以外一些來看熱鬧的人。一顆子彈從穆凱的嘴裡打進去,打爛了臉,他翻倒在紮查裡和斐洛梅的腳下,把他們的兩個孩子濺了一身血。與此同時,穆凱特的肚子上也挨了兩槍。她在看到兵士們端起槍來的時候,出於一個好心的姑娘的本能,嘴裡喊著小心撲到卡特琳前面,但是她喊叫了一聲,就被槍彈擊中,仰面倒在地上了。艾蒂安趕緊跑上來,打算把她扶起來弄走,她作了一個手勢,表示她已經沒有希望了。然後,她呃逆著,不斷向艾蒂安和卡特琳兩個人露出微笑,仿佛現在當她臨死的時候看到他跟她在一起,感到十分快慰。 一切似乎都結束了,暴風雨般的子彈消失在很遠很遠的地方,一直到礦工村前面,這時響起了最後那孤零零的一槍。 這一槍正打在馬赫的胸膛上,他翻了一個身,撲倒下去,臉趴在一片汙黑的煤水裡。 馬赫老婆癡呆呆地俯下身去,喊道: 「喂!老頭子,你起來呀。不要緊吧,嗯?」 她的手由於抱著艾斯黛不方便,就把艾斯黛夾在一條胳膊下,用另一隻手轉過丈夫的頭來。 「你說話呀!你哪兒疼呀?」 馬赫的兩眼已經暗淡無光,嘴裡流著血沫。這時她才明白過來:他死了。於是,她一屁股坐到爛泥地上,胳膊下好像夾著一個小包袱一樣夾著女兒,呆呆地望著自己的老伴。 礦井解除了包圍。上尉神情不安地摘下被石塊打壞的軍帽,隨後又戴上。他在他生活中的這種悲劇面前,保持著蒼白嚴肅的面孔;他的士兵不動聲色地重新裝好子彈。在收煤處的窗口,出現了內格爾和丹薩爾的驚慌面孔。蘇瓦林站在他們身後,額頭上帶著一道深深的皺紋,好像他那可怕的、固定不變的觀念就刻在那裡。在地面的另一邊,長命老站在高崗的邊上,沒有動地方,他一隻手扶著拐杖,另一隻手放在眼眉上,為了要看清倒下去的自己的親骨肉。受傷的人在呻吟喊叫,死去的人帶著七扭八歪的姿態正在漸漸冷卻,屍體上沾滿了解凍的稀泥,東一個西一個地散佈在從污穢的雪地裡露出來的黑煤斑點之間。在這些渺小的、人的屍體中間,夾著「小喇叭」的屍體,人,由於窮困顯得瘦小可憐,馬,卻是一大堆淒慘的死肉。 艾蒂安倖免於難。他一直守在由於疲乏和悲痛而倒在地上的卡特琳身旁,這時一個顫抖的聲音,嚇了他一跳。原來是做完彌撒回來的蘭威神甫,他兩手伸向天,像一個先知一樣,憤怒地呼籲上帝降罰于兇手。他預告正義的時代即將來臨,資產階級不久就要被天火燒毀,因為他們屠殺了世界上的勞動者和無產者,罪惡已經到了頂點。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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