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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六


  艾蒂安知道要把死屍從梯道里弄下去,不是件容易事。開始,他只好叫讓蘭站在上面把屍體往下滑送,他自己抓住荊棘叢,扶著死屍,幫助它通過梯級已經斷了的頭兩節梯子的梯台。後來,每到一節梯子,他都先下去,然後用兩手接住屍體。這樣弄著個死屍下了三十節梯子,共二百一十米。步槍刮痛了他的背,他也沒有叫孩子去拿他捨不得用的那個蠟頭。那有什麼用?在這樣狹窄的井道裡,蠟頭只會給他們添累贅。當他們到達罐籠站的時候,累得氣喘吁吁的艾蒂安才打發小傢伙去拿蠟頭。他坐下來,在黑暗中等著孩子,守著屍體,心怦怦直跳。

  當讓蘭拿著點著的蠟頭回來的時候,艾蒂安同他商量了一下,因為這個孩子對這些舊巷道非常熟悉,就連不能鑽進去的小縫他都進去過。他們又動身往前走。在這個廢巷道的迷宮裡,拖著屍體差不多又走了一公里。巷道頂越來越低,最後他們在一塊由半朽爛的坑木支撐著的鬆散礦岩下面跪下來。這裡好像一隻長箱子。他們把年輕兵士的屍體放在裡面,就像放在棺材裡一樣,把槍也放到他身旁。然後,他們冒著自己也被埋在裡面的危險,用腳跟使勁把坑木完全踹斷。礦岩立刻塌下來,他們連滾帶爬才算躲開。艾蒂安想要看一眼,他回過頭一看,巷道頂還在塌落,緩慢而沉重地壓到了屍體上。什麼也看不見了,只有一大堆泥土。

  讓蘭又回到自己的家裡,回到他那匪窟的角落裡,他筋疲力竭地躺在草鋪上,嘴裡小聲說:

  「去他的吧!讓兩個小東西等著去吧,我得先睡上一個鐘頭。」

  艾蒂安吹滅了只剩下一點點的蠟頭。他也累得要死,但是並沒有睡意,兇惡可怕的念頭像錘子似的衝擊著他的腦海。不一會兒,就只剩下一個想法折磨著他,他不住地問自己:為什麼自己把沙瓦爾摔倒在地,用刀子對準他的時候,竟沒殺死他,而這個孩子卻把一個素不相識的兵士殺死了?他不知如何回答才對。這件事否定了他的革命的信念——殺人的勇氣和權利。難道自己是膽小鬼了嗎?這時候孩子像醉漢似的在草榻上打起呼嚕來,似乎由於行兇而醉了。感到厭煩和生氣的艾蒂安知道讓蘭在那裡和聽到他的鼾聲,心裡覺得不痛快。突然一股恐怖的氣息從他臉上掠過,嚇得他一驚。他似乎聽到從深深的地下傳出啼哭嗚咽的聲音和簌簌的衣服磨擦的聲音。一想起那個和槍一起埋在礦岩底下面的小兵,他就脊背發涼,毛髮倒立。真荒唐,他竟覺得整個礦井都充滿了這種聲音,他不得不再點燃蠟頭,直到借助微弱的燭光看到巷道裡蕩然無物時,他才安定下來。

  他眼睛盯著燃著的燭芯又默想了片刻,仍然被剛才的想法折磨著。突然,哧的一聲,燭芯倒在蠟油中淹滅了,一切又陷入黑暗之中。他打了一個冷戰,真想給讓蘭幾巴掌,使他別再那樣打呼。躺在這個孩子旁邊,實在受不了,他急切地想呼吸一下外面的空氣,於是就沿著巷道,跌跌撞撞地往外跑,身後老覺得有一個黑影連呼帶喘地在追他。

  他到了上面雷吉亞礦井的廢墟中間以後,可以暢快地呼吸了。既然他不敢殺人,那麼他就該死掉。曾在他腦子裡一掠而過的那種死的念頭,現在又產生了,而且更堅定了,仿佛這是最後的希望一樣。勇敢地死去,為革命而死,死可以結束一切,那樣好歹總算了事了,以後就不必再費腦筋了。假使同伴們去攻擊博裡納日人,他要站在最前列,那樣就很可能被一下子打死的。於是,他又邁開堅定的腳步回到沃勒礦井周圍去遊逛了。已經是深夜兩點,從監工室裡傳出一片喧鬧聲,看守礦井的哨所就駐在那裡。哨兵的失蹤使這個哨所亂成一團,人們叫醒了上尉,仔細檢查了現場,最後認定是開小差了。躲在暗處的艾蒂安,這時想起了小當兵的跟他談起過的那個共和黨上尉。誰敢說不能把他拉到人民這方面來呢?那樣軍隊就會朝天開槍,也可能就是消滅資產階級的信號。他有了新的幻想,不再想死。他兩腳站在泥濘裡,肩上披著解凍的冰水,在那裡待了好幾個鐘頭,心裡又燃起一股熱情,充滿了仍然可能勝利的希望。

  艾蒂安窺伺著博裡納日人,一直到五點鐘。後來他才弄明白,公司很狡猾,讓他們睡在礦裡。他們已經開始下井了,二四〇礦工村幾個被派來望風的罷工工人不知道是不是應該去通知同伴們,當艾蒂安及時向他們指出了公司的詭計以後,他們才跑去送信,艾蒂安留在矸子堆後面,在運河岸邊的拉纖路上等待著。六點過了,灰暗的天空逐漸發白,露出了紅色的曙光,這時候蘭威神甫撩著黑袍,露著兩條細腿,從一條小路上走來。他每星期一要到礦井那一邊的一個女修道院去望早彌撒。

  「你好,我的朋友,」他用炯炯的目光打量了一下艾蒂安,高聲說道。

  但是,艾蒂安沒有回答。這時他遠遠地看到在沃勒礦井的支架之間有一個女人從那裡過去,就關切地趕緊跑過去,他確信那是卡特琳。

  卡特琳從半夜起就在解凍的大路上漫無目的地走著。沙瓦爾回來以後,看見她已經躺下,就一巴掌把她打了起來。他吆喝著要她立刻滾出去,否則他就要把她從窗口扔出去。於是,她哭哭啼啼,連衣服也沒穿好,帶著被踢傷了的腿,只好從樓上下來,最後被他一巴掌推到了門外。她被這樣野蠻地趕出來,不知如何是好,在一塊界石上坐下來,望著房子,盼望沙瓦爾還會把她叫回去。因為,不可能就這樣分開的,他一定在偷偷地看著她,只要他看到她無人收留,無處可去,凍得渾身哆嗦,就會叫她回到樓上去的。

  過了兩個鐘頭,直到她像只被趕到街上的狗一樣,一動不動地凍得要死的時候,她才決心走開。她離開蒙蘇以後又返回來,但她既不敢在街上叫他,也不敢敲門。最後,她順著筆直的石路走開了,打算回到礦工村的娘家去。但是,一到家門口,她又感到沒臉見人,又順著菜園子跑開了,唯恐讓人認出來,雖然整個礦工村都在沉睡,百葉窗都關得緊緊的。從這時起,她就漫無目的地遊蕩起來,聽到一點聲音就嚇得要命,唯恐被人當作叫花婆子收容起來,被送到馬西恩納的妓院去。這種可怕的惡夢幾個月以來一直威脅著她。她曾兩次走到沃勒礦井前面,聽到哨所裡面喧鬧的聲音,就嚇得氣喘喘地跑開了,同時不住地回頭看,生怕後面有人追她。她也曾走到經常有許多醉漢的雷吉亞的小路上,茫然中希望能在那裡遇見幾個鐘頭前她拒絕過的那個人。

  早晨,沙瓦爾要下井去;想到這點,卡特琳又向礦井走來,儘管她知道他倆已經決裂了,再跟他談什麼也沒有用。讓—巴特不能開工了,如果她回到沃勒礦去,沙瓦爾又說非要掐死她不可,因為他怕她會連累他。那麼,怎麼辦呢?到別處去?等著餓死?隨便讓一個過路的男人來蹂躪自己?她拖著步子,在車轍裡蹣跚著,兩腿累得發疼,脊背上濺滿了泥。融化的冰雪把道路變成了泥塘,她蹚著泥水,一直朝前走,不敢找一塊石頭坐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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