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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五


  她把手伸給他,他握著久久不放,她慢慢地、但是費力地才把手抽回來,和他分別了。她頭也不回地從虛掩著的小門走了進去。他一步沒有離開,仍站在原來的地方,眼睛盯著這所房子,不安地等待著裡面發生的事情。他側耳傾聽著,戰慄地等著聽到挨打的女人的喊叫。只見一直是漆黑死寂的房子,二樓上的一扇窗戶亮了;隨後他看到窗戶打開,向大路上探出一個纖細的身影,他認出是卡特琳以後,就走向前去。

  這時,卡特琳用耳語般的聲音說:

  「他還沒有回來,我要躺下了……我求你走開吧!」

  艾蒂安走了。雪化得很多,屋簷上的雪水像大雨似的向下淌著。牆上、柵欄上,被黑夜吞沒的這個工業市鎮的所有模糊不清的形體上,都像汗流浹背的人體一樣淌著雪水。最初他向雷吉亞走去,疲勞和悲傷使他感到痛苦,他恨不得鑽進地裡去,一死了之。後來,他又想起了沃勒礦井的事,想起將要下井的比利時工人,想起堅決反對外國人下井並對士兵十分惱恨的礦工村的夥伴們。於是他又沿著運河,在融化的雪水泥濘中走著。

  當他又回到矸子堆跟前時,月亮從雲裡鑽出來,發出明亮的光輝。他仰望天空,一塊塊的雲彩,在高空的大風驅趕下,飛快地奔馳著;當雲彩從月亮表面經過的時候,它們漸漸散開,變白變薄,有如半透明的濁水。浮雲一塊接著一塊地飛馳而過,不時顯露出清澈明亮的天空。

  艾蒂安仰面飽賞了一會兒皎潔的月色,低下頭來,被矸子堆頂上的情景吸引住了。冰僵了的哨兵正在那裡來回溜達,向馬西恩納方向走上二三十步,再朝著蒙蘇方向走回來。在蒼白的天幕上,清清楚楚映出他的身影,影子上方的刺刀閃著寒光。但是,引起年輕人注意的,是在長命老夜裡避風的那間小屋後面有一個蠕動的黑影,好像一頭窺伺獵物的野獸。他從那細長柔軟、像黃鼬般的脊背上,立刻認出那是讓蘭。哨兵看不到他。這個小土匪一定是要搞什麼名堂,因為他特別恨當兵的。他經常問:什麼時候才能趕走這些被派來拿槍殺人的兇手呢?

  艾蒂安一度想叫住他,讓他不要幹出什麼荒唐事來,卻又有些猶豫。月亮又躲進雲裡了,他看見讓蘭蜷起身子準備向前撲去,不巧月亮又鑽了出來,於是他又蜷著身子一動不動。哨兵一走到小屋跟前就轉過身去往回走。後來,當浮雲又投下黑影的時候,讓蘭就像野貓似的猛地一躥,撲到那個兵士的肩上,抱住他,把打開的刀子插進兵士的喉嚨。由於粗毛衣領擋著,他便用兩手攥住刀柄,把整個身子的重量加在上面。他經常宰殺從農戶人家後面捉來的小雞,這次幹得更利落,只聽黑夜裡一聲窒息的呼喊,步槍像一塊廢鐵地一聲落在地上,接著月亮又灑下皎潔的光芒。

  艾蒂安嚇呆了,仍然傻望著。他憋住氣才沒喊出聲來。矸子堆上空空的,天幕上除了狂奔的雲彩,沒有任何黑影了。他飛快地跑上去,看到讓蘭還在張著兩臂的屍體前趴著。紅褲子和灰色軍大衣在月光映照下的雪地裡,非常顯眼。一滴血也沒有流,一直插到刀把的刀子還留在那傢伙的喉嚨裡。

  艾蒂安氣壞了,他向趴在屍體跟前的讓蘭狠狠地打了一拳。

  「你怎麼幹出這種事來?」他狂暴地隨口喊了一聲。

  讓蘭爬起來,用兩手支著身子,像貓一樣地弓著他那瘦瘦的脊背;他挨了重重的一拳,他的大耳朵、綠眼睛、突出的嘴巴,都顫動起來。

  「他媽的!你怎麼幹這種事?」

  「我不知道,但我一直想這樣幹。」

  孩子固執地這樣回答。三天來,他一直懷著這種想法。他一心惦記著這件事,甚至琢磨得腦勺疼。難道非要讓這些臭丘八們在礦工的家門口欺負礦工不可嗎?樹林裡的激烈演說,在各個礦井發出的吼聲,要求打死叛徒和進行破壞的口號,有幾句牢牢地記在了他的心裡,因此,他像一個拿革命當兒戲的野孩子一樣,再三重複這些話,他所知道的就是這些。誰也沒叫他這樣做,這種願望是自然產生的,就像他想偷地裡的蔥頭那樣。

  艾蒂安對這個孩子頭腦裡暗暗滋長的罪惡思想感到吃驚,他像趕走一頭無知的牲口一樣,用腳把他踢開了。他生怕沃勒礦井的哨所已經聽見哨兵剛才發出的窒息的喊聲,月亮一鑽出來他就向礦井那邊瞥一眼。然而,絲毫沒有動靜,他俯下身去,摸了摸死屍逐漸變得冰涼的手,又趴在胸上聽聽,心臟在軍大衣下面已經停止跳動了。只有骨頭刀把露在外面,刀把上用黑體字母刻著簡單而又秀麗的箴言:「愛」。

  艾蒂安的眼睛從屍體的喉嚨移到面孔上。他突然認出這個當兵的小夥子,就是那天早晨跟他說過話的那個新兵——于勒。他懷著極大的憐憫望著這個佈滿褐色雀斑的、漂亮而善良的面孔。藍眼睛睜得老大,直望著天空。他曾看到他用這樣的目光凝望著天邊,遙望著故鄉。于勒眼中的那個陽光燦爛的普洛戈夫在哪兒呢?在那邊,在那邊。在那個風高月明的夜裡,大海在遠處咆哮。高空的疾風也許吹到了那個偏僻的地方。兩個女人——母親和姐姐正站在那裡,手抓著被風吹動著的頭巾,也在眺望,好像她們在千里之外看到了這個孩子這個時候所幹的事情。現在,她們再也等不到他了。窮人們為了財主們而互相殘殺,這是多麼可恨可悲的事!

  必須把屍體掩藏起來。他先想把它扔到運河裡去,繼而又想,這樣一定會被人發現,就放棄了這個主意。這時,他已經不安到了極點,一分鐘比一分鐘緊張,怎麼辦呢?他忽然想起,如果把屍體弄到雷吉亞舊礦井裡去,可能永遠不會被發現。

  「過來,」他對讓蘭說。

  孩子不敢相信地說:

  「不,你想打我。再說,我還有事,回見吧。」

  的確,他和貝伯、麗迪約好了,要在沃勒礦井的木料堆下面的一個窟窿裡會面。這是一個大計劃,他們要在外面過夜,為的是在比利時人下井的時候,他們也能跟著一起用石頭砸碎他們的骨頭。

  「你聽我說,」艾蒂安又說,「過來,要不然我就喊當兵的來割掉你的腦袋。」

  讓蘭一橫心走了過來,艾蒂安就把自己的手帕絞緊,然後用力系好士兵的脖子,沒拔出刀子,以免血流出來。雪正在融化,地面上既沒有血跡,也沒有爭鬥的雜遝足跡。

  「你抬著腿。」

  讓蘭搬起死屍的兩腿,艾蒂安先把步槍系在士兵的背上,然後抬起死屍肩膀,兩個人小心翼翼,以防石頭滾落,一起慢慢地走下矸子堆。恰巧,這時候月亮又被雲彩遮住了。然而,當他們沿著運河疾走的時候,月亮卻又十分明亮地露出來,哨所沒有發現他們,真是奇跡。他倆一聲不響,匆匆地往前走,死屍東搖西擺,走起來很費勁兒,他們走上一百來米就得把屍首放到地上歇一歇。在往雷吉亞的小路拐角處,一陣腳步聲嚇得他們渾身冰涼,他們趕緊躲到一堵牆後面,差一點被巡邏兵看見。又走了一會兒,一個人看見了他們,幸好這是一個醉鬼,嘴裡罵罵咧咧的走過去了。他們終於到了舊礦井,累得渾身大汗,心裡十分恐慌,顫抖得牙齒咯咯直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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