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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四


  「滾吧!」艾蒂安又重複了一句,「快滾,不然我就宰了你!」

  沙瓦爾站起來,用手背抹了抹還在流血的鼻子,弄得下半個臉滿是血,眼睛又青又腫,懷著失敗的羞惱悻悻地走了。卡特琳機械地跟在他後面。這時,他回過頭來把卡特琳臭駡一陣,借此洩憤。

  「啊,得了!甭跟我!你既然喜歡他,就去跟他睡吧,騷貨!你想活,就別再登我的門兒!」

  他砰地一聲關上了門。溫暖的屋子裡陷入深深的寂靜,只能聽見煤火發出的輕輕的呼呼聲。地上只留下一把被撞翻的椅子和滲到沙子裡去的點點血跡。

  〖四〗

  艾蒂安和卡特琳從拉賽納那裡出來,默默地走著。雪已經開始融化,不過天氣還很冷,雪化得很慢,只是顯得肮髒了。在鉛灰色的天空中,透過狂風在高空卷起像一塊塊爛布的烏雲,依稀看見一輪圓月的輪廓,大地上沒有一點聲息,只有簷前的滴水聲和團團的白雪從屋頂上滾落下來的噗噗聲。

  人家把這個女人給了他,他不知如何是好,心中慌亂,對她找不到任何話說。他認為帶她跟自己一起藏到雷吉亞舊礦井底下去是十分荒唐的想法。他想把她送到礦工村她父母那裡去,但是,卡特琳驚慌失色地拒絕說:不,不,我那麼彆扭地離開了他們,無論如何也不能再去給他們添負擔!兩個人誰也不再言語,他們沿著變得像泥塘一樣的道路信步走著。他們先是向沃勒礦井方面走下去,後來又向右拐,從矸子堆和運河之間穿過去。

  「但是,你總得找個睡覺的地方呀,」艾蒂安終於說,「我要是有一間房子,一定領你……」

  說到這裡他心裡湧起一種特殊的羞怯,沒有說下去。往事又浮現在他的腦際:他倆舊日的熱切欲望,彼此的體貼,以及阻礙他們到一起的羞怯。他是不是仍然喜歡她,慢慢又燃起了新的欲火,所以才這樣心亂呢?他想起卡特琳曾在加斯冬-瑪裡打過他嘴巴的事,這件事現在不但沒有引起他的怨恨,反而更加使他動心。他自己也不知道是怎麼回事,這時候他竟覺得把她帶到雷吉亞去是十分自然的事,而且很容易辦到。

  「喂,你拿個主意吧,你要我把你領到哪兒去?……難道你真的那麼恨我,竟不願和我在一塊兒嗎?」

  卡特琳慢慢地跟隨著他,由於穿著木屐在車轍裡一步一滑,她落在了後面;她頭也不抬地喃喃地說:

  「我的天!我的罪受夠的了,別再給我增加罪了。既然我已經有了一個男人,你也有了一個情婦,你所要求的對我們會有什麼好處呢?」

  他的情婦,她是指穆凱特說的。她認為艾蒂安一定像半個月以來外面傳說的那樣,跟這個姑娘同居了。艾蒂安發誓說絕無此事,卡特琳搖了搖頭,她說那天晚上她曾看見他和穆凱特正親密地接吻。

  「這些無聊的事又有什麼妨礙呢?」艾蒂安停下來,低聲地回答說。「我們一定會和睦相處的!」

  她輕輕地顫抖了一下,說:

  「算了吧,你絲毫不必後悔,你沒有損失什麼。因為你知道我是怎樣一個中看不中用的廢物,我還不如兩塊豆腐大,我的身體壞極了,永遠不會成為一個真正的女人,這是肯定的!」

  她毫無拘束地連連責怪自己,好像她發育過遲是她自己的過錯。雖然她已經跟過一個男人,但發育不好仍然使她不能成為一個女人,只能算是個小姑娘。假使她能生孩子,也還可原諒。

  「我的小可憐兒!」艾蒂安用輕微的聲音非常同情地說。

  他們來到矸子堆的腳下,被矸子堆的巨大陰影遮掩起來。這時一片烏雲恰恰擋住了月亮,他們甚至面對面都分不清彼此的面孔,兩個人的呼吸混在一起,他們的嘴唇在互相尋求他們渴望了幾個月的那一吻。但是,忽然間月亮又出來了,他們看到沃勒礦井的崗哨就在他們上面直挺挺地站立在光亮的白岩石上。他們還沒有吻到一起,又羞怯地離開了。這仍是舊日的那種羞怯,其中包含著悻悻不快、隱約的反感以及深切的友愛。他們又邁著沉重的腳步在齊到踝骨的泥濘裡向前走去。

  「就算這樣決定了,你不願意?」艾蒂安問道。

  「不願意。」她說。「跟了沙瓦爾以後再跟你,嗯?在你以後再跟另一個別人……不,我已經夠了,這不會給我帶來任何快樂,這麼做有什麼好處呢?」

  他們不言語了,走了一百多步,兩個人一句話也沒說。

  「那你總得確定上哪兒去吧?」他又說。「我不能讓你在這樣寒冷的夜裡呆在外面呀。」

  她簡單地回答說:

  「我回去,沙瓦爾是我的男人,除了他那裡,我沒有過夜的地方。」

  「可是他會打死你的!」

  接著又是沉默。她無可奈何地聳了一下肩膀。他可能會打她,可是,等他打累了就會住手的,那不是總比像一個叫花婆子那樣在馬路上遊蕩強嗎?再說,她已經挨慣打了,她自己寬慰自己說,女人家,十個有八個不見得會比她的命好。等有朝一天,她的情人正式娶了她,她還算是不錯的。

  艾蒂安和卡特琳機械地向蒙蘇走去,離蒙蘇越近,兩個人之間沉默的時間越長,好像他們已經不在一起。艾蒂安眼看卡特琳要回到沙瓦爾那裡去,心裡感到特別難受,但是他找不到什麼話來說服她。他的心簡直碎了,他同樣不能給她什麼幸福,假使一個士兵一槍打碎他的腦袋,他只有叫她過逃亡和窮困的生活,一種過了今夜不知有無明天的生活。的確,忍受當前的痛苦,不再找新的痛苦也許是更明智的作法。於是,他低著頭,沒有提出任何反對意見,送她回到她的情人那裡去。他們走到距離皮凱特咖啡館二十米遠的地方時,她在公司礦場的一個角上叫住他說:

  「別再往前走了。要是他看見你,還得鬧丟人的事。」

  教堂的鐘正敲著十一點,咖啡館已經關了門,但是門縫中還透出一縷微弱的燈光。

  「再見吧,」她輕聲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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