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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〇


  她這話是指大夫和公司說的。不過,當她看到房門又打開時,還是喜出望外地喊了一聲。但是她的兩臂又垂下來,面色陰鬱地站在那裡一動不動。

  「你們好,」艾蒂安小心翼翼地關上房門,低聲說。

  艾蒂安經常在黑夜這樣悄悄地來到馬赫家裡。馬赫兩口子從遊行的第二天就知道他藏在什麼地方了,不過他們守口如瓶,礦工村裡的人誰也摸不清這位年輕人現在怎樣了。關於他的情況,有種種傳說。人們仍然信賴他,流傳著一些神奇的傳說。有人說他將要帶著滿箱滿箱的黃金,領著一支軍隊重新露面;這是固有的信心,相信會有奇跡到來,相信他們的理想會實現,相信會一步跨入他曾許諾他們的正義的樂園。也有人說,曾經在往馬西恩納的公路上看到過他,當時他和三位先生一起坐在馬車上。另一些人則肯定說,他還要在英國住兩天。但是,時間一久,人們逐漸開始懷疑起來。愛說笑話的人誣稱他躲在某個地窖裡,由穆凱特陪伴著他;他們倆的關係已經盡人皆知,因此對他產生了不利的影響。這就使他的聲望一天比一天低落,原來信服他的人逐漸感到失望,失望的人必然逐漸多起來。

  「這個鬼天氣!」艾蒂安接著說。「你們還是那樣,情況越來越壞嗎?……有人跟我說,小內格爾到比利時找博裡納日人去了。哼!他媽的,如果真是這樣,我們就完蛋了!」

  他一走進這個又黑又冷的房間,打了一個冷戰,過了許久才憑一些模糊的黑影隱約看出這些不幸的人。他像一個因為有了知識而自命文明風雅、脫離了本階級的野心勃勃的工人那樣,產生了一種反感和不快。這是多麼窮困啊,這是什麼氣味啊,人挨人地擠在一起,還有這種令人心酸的極端悲慘的景象!看到這痛苦的一幕,他心裡異常紛亂,他甚至要找一些話來勸他們屈服。

  但是,馬赫直挺挺地站在他面前,粗暴地喊道:

  「雇博裡納日人!他們敢,這群渾蛋!……如果他們想讓我們把礦井填平,那他們就讓博裡納日人下井好了!」

  艾蒂安神情尷尬忙解釋說,工人不可能行動,把守礦井的士兵會保護比利時工人下井的。馬赫一聽,攥緊了雙拳,對於他所說的常受刺刀威逼的情況,特別氣憤。這就是說,礦工再也不能當家做主了?難道就把工人當作被強制勞動的犯人?難道要用槍強迫他們勞動?他愛自己的礦井,兩個月沒有下井使他非常痛苦。因此,他一想到這種欺侮,一想到公司要雇用外國人,就氣得兩眼冒火,滿面通紅。他想到公司發還了他的記工簿,辭退了他,心裡簡直像刀割一般。

  「我生的什麼氣呢,」他嘟噥說,「我不會是他們公司的人了……我就等他們把我從這裡趕走,死在馬路上。」

  「別這麼說吧!」艾蒂安說,「只要你願意,明天他們就會把你的記工簿收回去。他們是不會辭退好工人的。」

  阿爾奇在昏迷中發出溫柔的笑聲,艾蒂安不知是怎麼一回事,中斷了他的談話。直到現在他還只能辨認出老爺爺長命老僵直不動的身影,所以有病的小姑娘的笑聲,把他嚇了一跳。如果有孩子餓死的話,那麼這次是太過分了。於是,他聲音顫抖地說出了自己的決定:

  「我看,不能再繼續下去了,我們完了……必須認輸。」

  到現在一直保持著沉默、一動沒動的馬赫老婆,突然發作起來,她像個男人似的,沖著艾蒂安不客氣地叫駡起來:

  「該死的!你說什麼?你竟說出這樣的話來!」

  艾蒂安想說明理由,可是她不容他開口:

  「他媽的,你別說了!別看我是個女人,你再說我就給你個嘴巴……我們挨了兩個月的餓,把家當都賣光了,孩子們也病了,難道就這樣白白地算了?還要叫我們過那不合理的日子嗎?……哼!告訴你,我一想起這些,我的肺都要氣炸了,不行,不行!我寧可把一切都燒掉,寧可把人都殺光,也不能屈服。」

  她作了一個有力的威脅性手勢,指著黑暗中的馬赫對艾蒂安說:

  「我告訴你,假使我男人要回礦井去,我就到路上截住他,啐他一臉痰,罵他是膽小鬼!」

  艾蒂安看不見馬赫老婆,但是,他感覺到一股熱氣像從一頭狂叫的牲口嘴裡噴出來,撲到他臉上;於是,他為他自己所激起的這種狂怒所驚嚇,向後直退。他覺得馬赫老婆簡直變了一個人,他都認不出是她了;她從前是那樣理智,責備他粗暴,並說不應該詛咒任何人死,而現在她卻變得什麼道理都不聽,口口聲聲說要殺人。現在不是他,而是她在談論政治,是她要一下子把資產階級統統除掉,要求共和,要求斷頭臺,要把世界從那些靠饑餓的人們的勞動養肥自己的有錢的強盜們手中拯救出來。

  「是的,我要親手剝掉他們的皮……我們算受夠了!你自己也常說,該輪到我們了……我一想起他爸爸,他爺爺,他爺爺的爸爸,以及所有的前輩們都和我們受過同樣的苦,一想到我們的孩子,我們孩子的孩子仍然要受這種苦,我就要氣瘋了,我就想拿刀子……那一天我們做得太不夠了。我們應該把蒙蘇搗平,連一塊磚也不剩。你知道不知道?我只恨那天沒讓老爺爺把皮奧蘭的那個丫頭掐死……他們可是一心要活活餓死我的孩子!」

  她的話,在黑暗中像利斧一般一下下砍下來。封閉的天地不肯打開,不可能實現的理想在這個由於受苦而瘋狂的腦殼裡變成了毒藥。

  「你沒有弄明白我的意思,」只有招架之力的艾蒂安終於說出話來,「我是說,我們應該跟公司取得諒解。我知道各豎井受的損失很大,公司一定會同意和解的。」

  「不行,絕對不行!」她吼叫道。

  正在這個時候,勒諾爾和亨利空著兩手回來了。本來有一位先生給了他們兩個銅子,因為姐姐一個勁兒地踢小弟弟,兩個銅子掉到雪裡了,後來,讓蘭跟他們一起找了半天也沒能找到。

  「讓蘭哪兒去了。」

  「他跑了,媽媽,他說他有事情。」

  艾蒂安在一旁聽著,心如刀割。從前,馬赫老婆曾威嚇孩子們說,如果他們向別人伸手討錢,就要他們的命。而今天她卻親自打發他們到大街上去討乞,並且說蒙蘇的一萬名礦工最好都拿著棍子,背著討飯口袋,像老叫花似的走遍這個惶惶不安的地區。

  這時,漆黑的房間裡空氣更加淒慘了。小孩子們餓著肚子回到家來,要吃飯,為什麼還不吃飯呢?他們哼哼著,在屋子裡晃來晃去,終於壓著了垂死的姐姐的腳,她呻吟了一聲。暴躁的母親在黑暗中亂揍起他們來。後來,孩子們嚷得越加厲害,要吃麵包,做母親的簌簌地流下眼淚來,她一屁股坐到地上,把兩個孩子和有病的小女兒一起緊緊地摟在懷裡。她哭了好久,發作了一通以後,渾身癱軟無力,嘴裡一再喃喃地說著希望快死:「天哪,上帝呀,你為什麼不把我們都收回去呢?可憐可憐我們,把我們收回去吧,別叫我們活受罪了!」老爺爺一直一動不動,像一棵飽經風吹雨打的傾斜的老樹。馬赫則在壁爐和食櫥之間低著頭來回踱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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