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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九


  皮埃隆火了,的確,他替他老婆辯護起來。於是爭吵轉變了方向,人們罵他賣身投靠,是坐探,是公司的走狗,責駡他自己躲在家裡大吃大喝頭兒們因為他出賣同伴而賞給他的好東西。可是,他反咬一口,硬說馬赫在他門前放了一封恐嚇信,上面交叉放著兩根死人骨頭和一把匕首。自從最溫和的人也被饑餓折磨得發瘋以來,這場爭吵和女人們的一切爭吵一樣,最後也必定演變成男人們之間的一場廝殺。馬赫跟勒瓦克攥起拳頭向皮埃隆撲去。人們過去才把他們拉開。

  焦臉婆從洗衣房回來的時候,只見女婿的鼻子不住地淌血。她弄清是怎麼回事以後,只說了一句:

  「這頭臭豬真把我的臉丟盡了。」

  街上又冷清下來,白茫茫的雪地上沒有一個人影;礦工村又陷入死一般的沉寂,人們在嚴寒之中餓得奄奄一息。

  「大夫來過了嗎?」馬赫一邊關門一邊問道。

  「沒有,」還在窗前站著的馬赫老婆回答說。

  「孩子們回來了嗎?」

  「沒有,沒有回來。」

  馬赫像一頭疲憊的老牛一樣,重新邁著沉重的步子,從這牆到那牆來回踱著。老爺爺長命老僵直地坐在椅子上,頭也不抬。阿爾奇一聲不響,她儘量克制著自己不哆嗦,好讓父母少焦慮一些。但是,儘管她頑強地忍著病痛,有時仍哆嗦得十分厲害,甚至能聽到她那枯瘦殘廢的小身子磨蹭被子的聲音。同時,她睜著兩隻大眼,望著從覆蓋著白雪的菜園映到天花板上的、宛如朦朧的月光的光亮。

  現在到了山窮水盡的地步,家裡已經四壁皆空,一貧如洗。褥絮賣了,褥套也到了買破爛的手裡;後來被單、衣服和一切能賣的東西全都賣了。一天晚上,他們連祖父的一塊手帕也賣了十生丁。每當有一件東西不得不離開這個窮困家庭的時候,人們都要搭上無數眼淚。一天母親把丈夫早年送給她的禮物——那個玫瑰色的硬紙匣用裙子蓋著拿了出去,為此,直到今天她還在抹眼淚,好像把她的一個孩子賣給了別人那樣痛心。他們確實窮得一無所有了,除了自身以外再也沒有什麼可賣的,但是他們的身子那樣衰弱,受過那麼多的摧殘,沒有一個人肯出一個小錢。所以,他們再也不必白費力氣找什麼可賣的東西,他們知道什麼東西也沒有了,現在真是到了窮途末路,休想再得到一支蠟,一塊煤或是一個馬鈴薯。他們等待著死亡的到來。只是覺得孩子可憐,小東西在臨餓死之前還要受這麼多的折磨,叫他們心裡難過。

  「啊,他到底來了!」馬赫老婆說。

  一個黑影從窗前掠過。房門開了,然而進來的不是萬德哈根大夫,而是新來的蘭威本堂神甫。蘭威神甫走進這個沒有燈,沒有火,沒有麵包的死氣沉沉的家庭,並沒有顯出一點吃驚的樣子。他和帶著憲兵的丹薩爾一樣,正在挨家挨戶誘勸那些老實人,他已經走過附近的三家。他一進門就用他那狂熱的教徒的熱情聲調講起來:

  「禮拜日你們為什麼沒有去望彌撒呀,孩子們?你們不該如此,只有教會才能夠拯救你們……我說,你們答應我下禮拜來吧。」

  馬赫望了他一眼,一句話沒說,又沉重地踱起步來。還是馬赫老婆回答說:

  「望彌撒有什麼用呀,神甫大人?這不是仁慈的上帝在拿我們開玩笑嗎?……你看,我這個小東西,燒得渾身哆嗦,她怎麼得罪了上帝?……難道我們苦得還不夠嗎?我現在連一劑藥都買不起,可是上帝偏偏讓她有病。」

  於是,神甫站在那裡長篇大套地講起來。他滿懷傳教士開導野人的那種熱情講到了罷工與由此而帶來的可怕窮困以及饑餓激起的怨恨。他說,教會是站在窮人一邊的,總有一天教會要乞求上帝對富人的罪惡給予懲罰,以伸張正義。而且,這一天不久就會到來,因為富人侵佔了上帝的位置,他們甚至大逆不道地竊取了上帝的權力,拋開上帝進行統治。但是,工人們如果希望公平地平分世界上的財富的話,他們必須立刻到神甫們的身邊來,要像耶穌死後,那些卑微的庶民都聚集在使徒們周圍一樣。當教會能夠控制廣大勞動群眾的時候,教皇將擁有多麼大的力量,教會將擁有一支多麼大的隊伍啊!那時候,不出一個禮拜就可以把世界上的壞人一掃而光,可以把一切無恥的統治者趕走,最後實現一個真正的上帝之國,每個人按勞取酬,以勞動法律作為普世幸福的基礎。

  馬赫老婆聽他講著,好像又聽到了艾蒂安在秋天夜晚對他們講的那些話:他們的苦難就要結束了。只是,馬赫老婆一向不相信穿黑袍的人。

  「神甫大人,您講得很好,」馬赫老婆說,「可是,這樣你就和財主們合不來了……我們這裡從前的那位本堂神甫都在經理那兒吃飯,我們一要求麵包,他們就用魔鬼來嚇唬我們。」

  神甫又講開了,他談到教會和人民之間的不幸的誤解。說到這裡,他用隱約的言詞攻擊城市裡的本堂神甫、主教和高級神職人員,說他們窮奢極欲,追求權勢,同自由主義的資產階級同心默契,竟然盲目無知到看不出剝奪教會的世界統治權的正是資產階級。要想得救,必須依靠鄉村的神甫,每一個鄉村神甫都將要在窮人的支持下,起來復興基督王國;他似乎已經是他們的領袖,他挺起骨骼粗大的身軀,好像是一個群眾領袖,一個福音主義的革命者,兩眼射出明亮的光芒,甚至照亮了昏暗的堂屋。他熱烈地宣道,越說越奧妙,這些窮人們早就不知道他在說些什麼了。

  「用不著說這麼多,」馬赫忽然咕噥說,「最好先給我們拿麵包來。」

  「禮拜日來望彌撒吧,」神甫高聲說,「上帝一定會賜給一切的!」

  神甫說完離開,又上勒瓦克家講道去了。他懷著教會一定能得到最後勝利的夢想,無視一切現實,因而他不帶任何佈施,兩手空空地跑遍各個礦工村,來到這些餓得要死的人們中間,以他本人也是一個窮鬼,認為痛苦是得救的刺激力量。

  馬赫一直來回踱著,屋裡只有他那有節奏的、蹣跚的腳步聲,踏得石板地都在顫動。長命老向冰冷的壁爐裡吐了一口痰,發出像生銹的滑輪一樣的響聲。隨後又是有節奏的腳步聲。阿爾奇燒得昏迷不醒,低聲說起譫語來,她面帶微笑,認為天氣很暖和,自己正在陽光下嬉戲。

  「苦命的孩子!」馬赫老婆用手摸了一下阿爾奇的臉蛋說,「你看她現在燒得多厲害……我也不指望那個豬玀了,那些土匪們不會准許他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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