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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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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天晚上,讓蘭給他送來了一個蠟頭,這是從一個車夫的燈籠裡偷來的。對艾蒂安說來,這個蠟頭是一個極大的安慰;每逢黑暗使他變得癡呆,使他頭昏腦漲忍受不了的時候,他就點一會兒,等他把惡夢趕走以後,就立刻把它吹滅。他把這種光亮當作像生命和麵包一樣不可缺少的東西,非常吝惜。寂靜使他的耳朵裡嗡嗡作響,他只聽到群鼠的逃竄聲,舊坑木的劈裂聲,以及蜘蛛結網的細微聲音。在這種溫暖的空虛中,他不斷睜著兩眼想他一直放不下的心事。夥伴們在上面怎樣了?他認為自己拋棄大家隱蔽起來,是最可恥的怯懦行為。他所以隱藏起來,完全是為了保持自由,為了出謀劃策和採取行動。他經過長時間的苦思冥想,確定了他的雄心:在事情好轉以前,他打算像普魯沙那樣,脫離勞動專搞政治,但必須獨自在一間整潔的房間裡工作,藉口是腦力勞動需要集中全副精力,特別需要安靜。 第二周開始的時候,讓蘭跑來告訴他說,憲兵們認為他跑到比利時去了,於是,艾蒂安才敢在天黑以後從洞裡出來。他想瞭解一下情況,看一看是否還應該繼續堅持下去。他認為事情已經岌岌可危,罷工以前他就對罷工的結果有過懷疑,他只是不得已屈從于事情的自然發展。現在,經過一場瘋狂的暴亂以後,覺得無法迫使公司讓步,他又恢復了最初的懷疑。不過,他還不承認這一點,一想到失敗後的慘狀和將要落在他身上的全部嚴重責任,他就感到憂慮不安。罷工終結不就是他的任務的終結嗎?不就是他的雄心壯志的破滅嗎?他不是又要回到煤礦裡去做牛做馬,又要回到礦工村那種令人噁心的生活中去嗎?他老老實實、不欺騙自己和不作卑下打算地力圖恢復自己的信心,力圖向自己證明仍有堅持反抗的可能,資本將在勞工的奮不顧身的英勇行為面前自行消滅。 的確,整個地區不斷傳來破產的消息。夜裡,當他像一隻從樹林裡鑽出來的野狼在黑暗的田野裡徘徊的時候,他好像聽到破產垮臺的聲音響徹整個平原。他所走過的地方,路旁都是一些停工倒閉的工廠,廠房在陰沉的天空下腐爛著。制糖廠受的打擊尤其嚴重,霍東糖廠、伏維勒糖廠在裁減大批工人以後,一個接著一個地垮臺了。杜迪葉爾麵粉廠的最後一盤磨,也在本月的第二個週末停止轉動了,布勒茨鋼纜廠由於停工也終於倒閉。馬西恩納方面,情況也一天比一天嚴重,格日布瓦玻璃廠所有的爐子都熄滅了,索納維勒建築材料廠在不斷地裁人,鐵工廠的三個高爐只有一個還升著火,地平線上看不到一個煉焦廠冒煙。兩年來,工業危機一天比一天嚴重,引起了蒙蘇煤礦工人的罷工,這就更加深了工業危機,加速了工業的崩潰。蕭條的原因,除了美國停止訂貨和生產過剩使資本停滯過多以外,還有目前這場出乎意料的煤荒,不多的幾個還升著火的鍋爐買不到煤了。礦井不再給機器供應食糧,這就意味著死亡。在經濟普遍不穩定的情況下,公司大為恐慌,於是削減出煤量,讓礦工們挨餓,這就勢必造成從十二月末各礦井的貯煤場上就一塊煤也沒有的情況。一切都互相關連著,災難從遠處吹來,一個工廠倒閉拖著另一個工廠關門,由於各業互相排擠競爭,發生了一系列迅雷不及掩耳的災難,波及附近的許多城市,在裡爾、杜埃、瓦朗西納等城市,銀行老闆的逃跑,使不少人家破了產。 在冰冷的黑夜裡,艾蒂安不時停在某條路的拐角上,傾聽崩潰的聲音。他在黑暗中深深地呼吸著,心裡感到一種毀滅的喜悅,希望白晝在舊世界的毀滅中來臨,任何財產也不留下,像鐮刀割過似的那樣。但是,在這種毀滅中,最使他感到興趣的還是公司的各個礦井的毀滅。他又在黑暗中摸索著向前走著,一個一個地去觀察這些礦井,每當發現某種新的損壞時,他心裡就感到十分痛快。礦井裡不斷發生塌方,無人照管的坑道,時間越久損壞越嚴重。米魯礦的北巷道上面塌得很厲害,致使儒瓦塞勒公路陷下去了一百米長,就像發生了地震似的。公司擔心這些事件會引起謠言,二話沒說就賠償了地主因土地塌陷所受的損失。克雷沃科爾礦和瑪德蘭礦的礦岩本來就很鬆散,現在巷道一天比一天堵塞得厲害。有人說,維克托阿礦有兩個工頭被埋在裡面了;費特利-康泰耳礦被水淹沒了;在聖托瑪斯礦必須在巷道裡壘一道一公里長的牆,因為那裡的坑木缺乏維護,處處都在斷裂。因此,每一點鐘都在消耗著巨大的資財,股東們的股息大量損失,所有的礦井都在迅速地毀壞,漸漸地遲早有一天會把一世紀以來增加了一百倍的蒙蘇煤礦公司的有名股票統統報銷。 艾蒂安看到對資本家這一連串的打擊,心裡又產生了希望;他終於相信,只要堅持罷工到第三個月就一定會結果那個饕餮困倦、如同偶像一樣蹲在不知什麼地方的神龕裡的怪物的性命。他知道,蒙蘇發生暴亂以後,在巴黎的各報之間引起了很大騷動,在半官方報刊和反對派報刊之間展開了一場激烈的筆戰。人們用許多令人恐怖的報導來攻擊「國際」,帝國先是故意放縱「國際」,現在對它卻又害怕起來了。董事會不敢再裝聾作啞,兩位董事尊降當地作了一番調查,但是兩個人表面上表示遺憾,實際上絲毫不關心如何使事情了結,只在那裡呆了三天就回去了,還說一切都好極了。另一方面,又有人告訴他說,這些先生在這裡時經常聚在一起,忙得要命,專心致力於周圍的人隻字不提的勾當。艾蒂安認為他們故作鎮靜,甚至認為他們離去是倉皇遁走,於是他肯定將會取得勝利,因為這些了不起的人物已經什麼都顧不得了。 但是,第二天晚上艾蒂安又失望起來。公司的腰杆硬,不那麼容易打垮。它可能損失了幾百萬,但是隨後就可以再使用克扣工人的麵包的辦法把這筆錢撈回去。這天夜裡,艾蒂安走到讓-巴特礦,聽一個監工對他說,旺達姆礦要轉讓給蒙蘇煤礦公司了,他才算完全明白了真情。據說,德內蘭先生家裡也十分困苦。這是富人的困苦,父親苦於無能,想錢想白了頭,竟愁出病來;兩個女兒忙於應付債主,竭力保住自己的衣服。就是饑餓的礦工村裡的人也不像這個背著人偷喝涼水的資產階級家庭那麼苦。讓-巴特礦沒有復工,又必須更換加斯冬-瑪裡礦的抽水機;儘管死趕活趕,結果還是發生了水患,這也需要一筆巨額開支。德內蘭只好不揣冒昧地向格雷古瓦家張口借十萬法郎,不出所料,遭到了拒絕。格雷古瓦夫婦說,他們拒絕借錢給他,完全是出於一片好心,為的是叫他避免進行一場無望的掙扎,並建議他把礦井讓出去。但他堅決拒絕。不料想罷工的損失竟然落在他的身上,把他氣瘋了,起初他真恨不得突然腦溢血或中風死了拉倒。那麼現在該怎麼辦呢?他只好同意談判這筆買賣,人們和他死磨,竭力壓低這個新裝備起來的、剛修整過的,只是因為缺乏資金才不能開採的礦井的價錢。只要買價夠他打發債主們,就算他走運了。他和暫住蒙蘇的董事們爭議了兩天,看到他們那股企圖乘人之危的悠然自得的神氣,肚子都快氣炸了。他用他那洪亮的嗓門對他們喊道:絕對不賣自己的礦井。事情就這樣擱下了,兩位董事回到巴黎,耐心地等待著他咽氣。艾蒂安意識到這是公司要借此彌補自己所受的損失,於是,在強大的不可戰勝的資本勢力面前,他又洩氣了;大資本在鬥爭中是那樣有力,即使失敗也無損於它,而且它還會吃掉死在它身旁的弱小者的屍體來喂肥自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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