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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五


  〖第六部〗

  〖一〗

  二月的前半個月又過去了,陰鬱寒冷的氣候拖長了嚴冬,絲毫不憐憫窮人。當局的大官們——裡爾的省長、一位檢察官和駐軍司令,又作了一次巡視。憲兵不夠,又派了軍隊到蒙蘇,整整一團人駐紮在博尼到馬西恩納一帶。每個豎井都有武裝崗哨守衛著,每個機器房前都有哨兵。經理住宅,公司的各個場地,甚至某些有錢人家的公館前面,都有手持長槍刺刀的士兵。石路上,只有巡邏隊慢慢的走動聲。沃勒礦井的矸子堆上,總有一個士兵冒著寒風直立在那裡,活像光禿禿平原上豎起的一個瞭望哨;而且好像是在敵佔區一樣,每隔兩個鐘頭就會聽到崗哨的喊聲:

  「誰?……口令!」

  然而,沒有一處復工。相反,工潮進一步發展了。和沃勒礦一樣,克雷沃科爾、米魯、瑪德蘭等礦停止了出煤;費特利-康泰耳和維克托阿礦的工人一天天在減少;以前沒有波及到的聖托瑪斯礦,現在那裡的工人也不夠了。使用武力刺傷了礦工們的自尊心,他們報之以無聲的頑抗。甜菜地中間的礦工村似乎沒有人煙。沒有一個人活動,偶爾碰到一個孤零零的礦工,也是斜著眼、低著頭在大兵跟前走過去。這種陰鬱的沉寂,這種槍口前消極的頑抗,是籠中困獸的一種偽裝的溫善,是不得已的忍耐和順從,他們兩眼盯著奴役者,只要他一轉身,立刻就會咬斷他的脖子。由於停工,幾乎要破產的公司,揚言要到比利時邊境去雇用博裡納日的礦工,實際上它卻根本不敢這樣做,結果,礦工們閉門守在家裡,軍隊看守著癱瘓的礦井,戰鬥處於相持狀態。

  從那個可怕的日子的第二天,就立刻出現了這種平靜,平靜之下掩蓋著巨大的恐懼,因而人們儘量不談那些破壞和殘暴行動。驗屍結果,證明梅格拉是自己摔死的,對於屍體上被殘酷地撕去的那一塊,還沒弄清是怎麼回事,傳說紛紜。公司方面不談它所受的損失,格雷古瓦夫婦也不願讓自己的女兒捲進訴訟的醜事,抛頭露面,去法庭作證。然而,像往常一樣,也逮捕了一些人,但都是些無足輕重、糊裡糊塗、一無所知的人。由於誤會,把皮埃隆戴上手銬押到馬西恩納去了,這件事至今還成為同伴們的笑料。拉賽納也差點兒被兩個憲兵帶走。至於管理處,只是忙著擬定要解雇的工人名單,大批地退回記工簿。馬赫接到了自己的記工薄,勒瓦克也一樣,光是二四〇礦工村就有三十四個同伴被解雇。艾蒂安從鬧事的那天晚上起就沒再露面,全部罪責都加到了他的身上。人們到處尋找,也找不到他的蹤跡。沙瓦爾由於懷恨在心,告發了艾蒂安,但是由於卡特琳為了拯救自己的母親,向他一再懇求,他才沒有供出別人的名字。日子一天一天地過去了,可是誰都覺得事情並沒完結,每個人都懷著壓抑的心情等待著結局的到來。

  從那天以後,蒙蘇的財主們每天夜裡都要從惡夢中突然驚醒,耳朵裡總好像聽到轟鳴的警鐘聲,鼻子裡仿佛嗅到嗆人的火藥味。但是,更使他們傷腦筋的,是新上任的蘭威本堂神甫在一次講道中的言論。這位接替儒瓦爾神甫的新神甫瘦瘦的,長著兩隻火炭一樣紅的眼睛。儒瓦爾神甫笑容可掬,舉止謹慎,是一個胖乎乎的老好人,誰也不得罪,而這位新來的神甫可跟他差遠了!難道蘭威神甫不是在為擾亂地方秩序的可惡的土匪辯護嗎?他為罷工者的滔天罪行辯解,激烈地攻擊資本家,並把一切責任統統推到資本家身上。他說,資本家剝奪了教會固有的特權以後,就濫用這些特權,把世界搞成了一個充滿罪惡和痛苦的可詛咒的地方;他說,由於資本家相信無神論,不肯恢復信仰,不肯恢復最先的基督教徒之間的兄弟友愛傳統,才拖長了人與人之間的誤解,導致了一場大難。他甚至斗膽威脅富人,警告他們說:假使他們再頑固不化,不聽上帝的話,上帝就要站到窮人的一邊,並且為了保持自己的光榮,要把不信上帝的享福的人們的財產收回去,分給世界上卑微的人。虔誠的女信徒們嚇得渾身打戰,公證人表明說:這才是最可怕的社會主義。人人都認為本堂神甫是一群暴徒的領袖,他揮舞著十字架,激烈攻擊一七八九年的資產階級社會。

  埃納博先生聽說此事以後,聳了聳肩膀,只說了一句:

  「假如他過於跟我們為難的話,主教會替我們除掉他的。」

  在整個平原彌漫著恐怖的這段時間,艾蒂安就躲在雷吉亞舊礦井下面讓蘭的地洞裡。他隱藏在那裡,誰也沒想到他離得這樣近,竟然放心大膽地藏在本礦的一個廢豎井的坑道裡,躲過了人們的尋找。倒塌的井架中間生長著野李樹和山楂樹,遮住了上面的井口,沒有人再到那裡去冒險,要想進去必須懂得技巧:先用手扒著花楸樹的樹恨,大膽地溜下去,然後才能夠到還算結實的梯級;此外,還有其他的障礙保護著他,要想進到那個堆滿掠奪物的匪窟,必須通過風井中令人窒息的熱氣,必須危險地爬下一百二十米的梯子,然後還要在狹窄的坑道壁之間艱難地爬上一公里。他過著充裕的生活,那裡有杜松子酒,有剩下的幹鱈魚以及各種食物。草榻寬大舒服,洞裡空氣溫暖,四季不變,就像澡堂子一樣。只是照明的東西快用完了。儘管供應給他東西的讓蘭具有野人的機智和謹慎,毫不在乎憲兵,連頭油都能給他弄到,但始終弄不到一包蠟燭。

  從第五天起,艾蒂安就只在吃飯的時候才點蠟;在黑暗裡吃東西,他咽不下去。這種到處漆黑,永遠沒有盡頭的黑夜,是他最大的痛苦。雖然他可以踏踏實實地睡覺,不缺麵包,又很暖和,但他從來也沒有體驗過黑夜是這麼沉重地壓在他的頭上。對他說來,這種黑暗和他思想上的負擔一樣沉重。現在,他是靠偷來的贓物過活!儘管他懂得共產主義的理論,但他受的教育所給與他的舊觀念又復活起來,因此他只吃幹麵包,別的什麼也不動用。不過,有什麼辦法呢?無論如何總要活下去,因為他的任務還沒有完成。另一種羞愧也使他苦惱,他很後悔那次在大冷天餓著肚子喝了杜松子酒,竟致發起酒瘋,拿著刀子撲向沙瓦爾。這在他心裡激起一種無名的恐懼,這是他由來已久的酗酒的遺傳病,只要喝上一滴燒酒,就要發瘋到殺人的程度。難道他最後要成為一個殺人兇手?他在得到野性的滿足以後,藏到這個安靜的地下逋逃藪,像一個吃得過飽,十分勞累的牲口一樣大睡了兩天,並且總覺得噁心,渾身軟弱無力,嘴裡發苦,頭也疼,好像是驚人地狂飲暴食了一通一樣。一個星期過去了。馬赫夫婦雖然知道他在這裡,也沒能給他送來一根蠟,於是他只好不要亮,連吃飯的時候也不點蠟了。

  現在,艾蒂安幾個鐘頭幾個鐘頭地躺在草榻上一動不動。他自認為從來沒有過的一些模糊思想,在他腦海裡活動起來,這就是使他脫離同伴們的優越感和隨著知識的提高而產生的自高自大。他從來也沒有想過這麼多,他不明白自己為什麼那天瘋狂地跑遍各個礦井以致竟感到厭倦;他自己不敢回答,為什麼一想起那些卑微的欲望、粗野的本性和到處飄蕩著的窮苦氣息就感到嫌惡。因此,儘管黑暗使他非常痛苦,他仍然害怕回到礦工村去。那些窮人擠在一起,在同一個木桶裡洗澡,多麼叫人噁心啊!連一個可以正正經經談一談政治的人都找不到,簡直是畜生般的生活,總是有那股令人窒息的臭蔥味!他要擴大他們的天地,要通過使他們取得勝利而過上和資產階級一樣的幸福生活,要讓他們像資產階級一樣文明又有風度。但是,這得要多少時間呀!在這種饑餓的牢獄中,他覺得自己已經沒有等待勝利的勇氣了。他那做礦工領袖的虛榮心,和覺得自己必須經常替他們思考的想法,漸漸使他脫離了他們,給他帶來一個他所痛恨的資產階級的靈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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