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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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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對這些不瞭解他的人非常生氣。要是他也能像他們一樣有個結實的身體,能毫無顧忌地隨便同女人野合,他甘願把自己的高薪送給他們。他為什麼不可以讓他們到自己的桌子上來飽餐野雞,而自己去到籬笆後面幽會,把姑娘們按倒在地上,根本不在乎她們以前曾被誰按倒過呢?只要他有朝一日能夠變成他所雇用的那些可憐人們當中的最卑劣的一個,能夠縱情極欲,粗暴地打老婆,和鄰家女人取樂,他情願把自己的一切都交出來,交出他受過的教育,他的舒適生活,他的榮華富貴,和他那經理的權柄。他甚至希望挨餓,讓肚子空得難受,腦袋發昏,這樣也許能夠消除他那受不完的痛苦。啊!但願能像野人一樣地生活,自己什麼也沒有,跟一個最醜陋、最肮髒的推車女工在麥地裡隨便追逐,並且得到滿足! 「麵包!麵包!麵包!」 他氣惱了,也在喧嚷聲中狂喊起來: 「麵包!光有麵包就夠了嗎,混蛋?」 他倒是有吃的,可是一樣痛苦得要死。他那遭到破壞的夫妻生活,他那痛苦的一生,像一個臨死的人的最後一口痰堵住了他的喉嚨。並不是有麵包吃就能萬事稱心。認為平分財富就是世上的幸福,這是多麼愚蠢?那些革命的空想家完全可以把這個社會毀掉,建立另一個社會,使每個人有麵包,但他們不會給人類增加任何快樂,不會給人類減少一點痛苦。如果他們不能使人的本能需要得到平靜的滿足,因而更增加了欲念得不到滿足的痛苦的話,他們甚至會擴大世界上的不幸,有一天會使狗都要失望地狂吠起來。不,唯一的幸福就是不存在,如果存在的話,最好做一棵樹,做一塊石頭,或者更小一點,做一粒在行人的腳下不會流血的沙子。 埃納博先生痛苦異常,眼睛裡噙滿淚水,淚珠熱辣辣地滾到兩頰上。夜色籠罩了大路,石塊開始向住宅的正面雨點般砸來。現在,他不再生這些饑餓的人的氣,只是由於心裡的炙熱的創痛而激憤,他臉上掛著淚,嘴裡哺喃地繼續說著: 「混蛋!混蛋!」 但是,餓漢們的叫聲震天,一陣吼聲風暴般地吹來,卷走了一切。「麵包!麵包!麵包!」 〖六〗 艾蒂安被卡特琳一頓嘴巴打清醒過來以後,繼續走在同伴們前頭。當他用沙啞的聲音命令同伴們奔向蒙蘇的時候,同時又聽到自己內心有另外一個聲音,這是理智的聲音,在奇怪地問為什麼要做這些事情。他本來絲毫沒有想這樣做,他到讓-巴特去是為了冷靜從事和阻止發生不幸,怎麼一天來越幹越激烈,最後竟把經理的住宅也包圍了呢? 然而,剛才正是他命令「住手」的!他最初純粹是想保護公司的礦場,因為有人說要去毀掉那裡的一切。眼下,石塊已經砸壞了經理住宅的面牆,他想把罷工的人群引向一個合適的目標,以免造成更大的不幸,但怎麼也找不出這樣一個目標。正當他獨自一人在大路中央一籌莫展的時候,一個人站在迪松咖啡館門口叫他;咖啡館的老闆娘剛剛把窗板急急忙忙地上好,只留下出入的門。 「這兒,是我叫你……我有話跟你說。」 這是拉賽納。他們男男女女一共有三十多個人,幾乎都是二四〇礦工村裡早晨留在家裡的人,下午,罷工者快到的時候,聞風而來,闖進了這家咖啡館。紮查裡和他老婆斐洛梅坐著一張桌子,裡邊,是皮埃隆和他老婆,他們背著身子怕人看見臉。不過誰也沒有喝酒,他們只是在那裡躲避一下。 艾蒂安一看是拉賽納就要離開,可是拉賽納又說: 「你不願看到我是不是?……我事先就告訴過你,現在麻煩了。你們可以要求麵包,可是他們只會用子彈對付你們。」 艾蒂安轉回來,回答說: 「我不願看見的是那些袖手旁觀、瞧著我們冒生命危險的膽小鬼。」 「這麼說,你是想公開搶劫嗎?」拉賽納問道。 「哪怕是同歸於盡,我也要跟朋友們堅持到底。」 艾蒂安失望地回到人群中,準備豁出命幹。路上有三個孩子正在扔石塊,他狠狠地踢了他們一腳,同時喊叫同伴們住手,說砸碎玻璃沒有用處。 貝伯和麗迪剛剛找到讓蘭,他們正跟他學習怎樣用投石器。他們每個人扔一塊石頭,看誰打得最狠。麗迪一下沒扔好,砸破了人群裡一個女人的腦袋,兩個男孩子卻笑得要死。在他們後面,長命老和老穆克坐在一條長凳上望著他們。長命老的兩腿腫得厲害,他費了好大勁兒才勉強蹭到這裡,他完全是出於一種莫名其妙的好奇心,因為多日來他的面色如土,一聲不響,誰也甭想讓他說一句話。 但是,誰也不聽艾蒂安的指揮了。他喊叫他的,石塊仍舊像冰雹一般飛過去,他面對著被他松了綁的這些野人,又驚訝,又害怕。他們不易激動,然而一旦激起了怒火卻是那樣可怕、兇狠和堅決。佛蘭德人固有的血性完全表現出來了,他們遲鈍沉靜,好幾個月才能把他們鼓動起來,可是火頭一上來就會不顧一切地幹出可怕的野蠻事,直到殘忍的獸性得到滿足為止。在南方,群眾易於激動,然而卻沒有什麼作為。他和勒瓦克經過一番爭鬥,才把他手裡的斧子奪過來;他不知道怎樣才能夠控制住用兩手擲著石塊的馬赫夫婦。女人們尤其使他擔心,勒瓦克老婆和穆凱特等人,心裡燃燒著殺人的怒火,張牙舞爪,像母狗般地狂吠,焦臉婆還在一旁鼓動著,她的瘦弱的身子在她們當中顯得很突出。 艾蒂安無論怎樣央求,也不能使大家平息下來,突然一件令人驚異的事情使大家安靜了片刻。原來是格雷古瓦夫婦決定告別公證人,要到對面經理家去;看起來他們是那麼鎮靜,那麼泰然,好像他們認為這些老實聽話養活了他們一個世紀的善良礦工純粹是在開玩笑,竟把礦工們驚呆了,他們不敢再扔石塊,唯恐砸傷突然出現的這位老太爺和老太太。人們容他們過去,他們走進花園,登上石階,在擋起來的門前拉了鈴,但是裡面遲遲不給他們開門。正在這個時候,侍女蘿絲從外面回來了,她向狂怒的工人們笑著;她是蒙蘇人,所以這些人她都認識。蘿絲用拳頭狠勁敲門,才使希波利特把門開了一個縫。門開得正是時候,格雷古瓦夫婦剛一進去,石頭又像冰雹般扔過來。人群從驚訝中醒悟過來以後,喊得更凶了: 「打倒資產階級!社會主義萬歲!」 到了前廳,蘿絲仍然笑著,好像對這種意外的事情感到很有趣,一再對驚慌的希波利特說: 「他們不是壞人,我認得他們。」 格雷古瓦先生規規矩矩地掛好禮帽,又幫助格雷古瓦太太脫下厚呢斗篷以後,補充了一句: 「不錯,他們沒有什麼壞心眼兒,他們痛快地喊一陣,晚飯可以吃得更香。」 這時候,埃納博先生從三樓上走下來。儘管他看到了方才的情景,他照舊像往常一樣冷漠而有禮貌地接待客人。然而他那蒼白的臉上分明還有剛剛流過淚的痕跡。他已經萬念俱灰,只想作一個稱職的管理人,堅決盡到自己的職責。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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