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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〇


  不過,她們倆也害怕,退縮到靠在一個水槽上的埃納博太太跟前。埃納博太太想到只要這群人順著這個關不嚴的車門的門縫往裡一看,就會要她們的命,於是渾身不寒而慄。素日一向非常勇敢的內格爾,心裡感到一種突如其來的無力抗拒的恐怖,不由得面色鐵青。賽西兒鑽在乾草裡一動不敢動。至於另外的人,雖然也想扭過臉去,卻辦不到,仍然在偷偷觀看。

  這就是在本世紀末的一個血腥的夜晚把他們統統毀滅的革命的可怖幻景。是的,將有一個晚上,解放了的、無拘無束的群眾就要這樣在大道上奔跑;他們要使有錢的人們血流成河,頭滾滿地,把保險箱裡的金子撒滿大地。女人們吼叫著,男人們張著狼一般的吃人大嘴。是的,就是這樣的破爛衣服,這樣的聲震天地的大木屐,這樣渾身肮髒、發出惡臭的可怕人群,要以洪水破堤時的洶湧之勢沖掉舊世界。到處是熊熊烈火,他們要把城市燒個片瓦不留,在狂嚼牛飲和獸性大發中,一夜之間把富人的地窖出空,把富人家的女人蹂躪死,然後恢復森林中的野蠻生活。在新世界誕生以前,舊有的東西什麼也不留,一個銅板的財產也不留,任何地位頭銜都不留。是的,就是現在路上的這種情況,好像一種自然力量,這種可怕的大風已經吹到人們臉上。

  一陣高呼蓋過了《馬賽曲》的歌聲:

  「麵包!麵包!麵包!」

  露西和約娜緊緊地依在將要暈過去的埃納博太太身上,內格爾則站在她們面前,好像要用自己的身體來保護她們。難道舊社會就要在今天這個晚上崩潰?眼前看到的情況,使他們完全愣住了:人群快要過完了,只剩下落在後面的尾巴,這時候穆凱特走過來了。她慢慢吞吞地走在後面,窺伺著富人的園門和窗口,待等發現他們,不能指著鼻子罵,也要向他們投以表示她最大輕蔑的動作。她肯定是看到了一個富人,因為她突然撩起裙子,撅起屁股,光光的大屁股暴露在落日的餘暉之中。這樣做並沒有任何猥褻的意思,也不是要引人發笑,而是要叫人感到可怕。

  一切都消失了,人群沿著大路蜿蜒而去,穿過色彩鮮明的矮房子擁向蒙蘇。於是他們把馬車從院子裡趕了出來。但是,車夫說假使罷工者佔據了大路,他不敢擔保能否把太太和小姐平安地送回去。最糟糕的是,沒有別的大路可走。

  「可是我們必須回去,我們還要聚餐呢,」又怕又氣的埃納博太太情不自禁地說。「這些臭工人,偏偏挑了我請客的日子。你們去對這些人行善吧!」

  露西和約娜正從乾草堆裡使勁兒往外拖賽西兒,她卻掙扎著不肯出來,以為大路上還在過那些野人,嘴裡不住地說自己怕看他們。最後,她們終於坐上了馬車,內格爾也騎上了馬,這時他想起他們可以從雷吉亞的小路繞回去。

  「你趕慢點兒,」他對車夫說,「這條道不好走,假使你被人群擋住不能回到大路上的話,你就在老礦井後面停下,然後我們從園子的小門走回去,你把車馬隨便寄放在哪個客店的車棚裡都行。」

  他們動身了。遠處的罷工的人群擁進蒙蘇。蒙蘇的居民見到憲兵和龍騎兵來過兩次,惶恐萬分,騷亂起來。街上流傳著許多可怕的事,人們談論著威脅要把富人開膛的手寫佈告;雖然沒有一個人看到過這些佈告,卻都引用著佈告上的原話。特別是公證人的家裡,害怕到了極點,他剛從郵局接到一封匿名信,信裡警告他,已經在他的地窖裡擺好了一個炸藥筒,假使他不聲明支持人民,就把他炸死。

  來公證人家拜訪的格雷古瓦夫婦,聽說此事就停下來談論這封信,猜想這是一個惡作劇的傢伙幹的,就在這個時候,罷工的人群沖進了蒙蘇,可把公證人一家嚇壞了。格雷古瓦夫婦卻沒事似地微笑著,掀開窗簾的一角向外張望,不認為會有什麼危險,確信一切事情最後都會得到協商解決。時間剛敲五點,他們還有時間等到大路上清靜下來以後,再到對面埃納博家去吃晚飯。賽西兒想必已經回去,現在正在那裡等著他們呢。但是,在蒙蘇似乎沒有一個人像他們那樣有信心,人們慌亂地奔跑著,窗戶和門砰砰嘭嘭地關上了。他們看到對面的梅格拉正在用粗鐵杠子閂店門,他面色煞白,渾身哆嗦,連他那瘦小可憐的妻子也不得不來幫助他擰緊螺絲。

  罷工的人群停在經理住所門前,口號聲響徹雲霄:

  「麵包!麵包!麵包!」

  希波利特怕玻璃被石塊打碎,走進來關百葉窗板,這時候埃納博先生正在窗前站著。希波利特把樓下所有的窗子統統關好以後,就到二樓上去了,樓上傳來上插銷和關百葉窗的吱吱嘎嘎的聲音。可惜,無法關上底層廚房的窗戶,從這個令人不安的窗口裡可以看到正在大鍋和烤肉扡下面熊熊燃燒著的火焰。

  埃納博先生想看一看罷工的人群,不由自主地走上三樓,來到保爾的房間,因為這個房間靠左邊,地勢最好,可以望到一直通到公司礦場的整個大路。他站在百葉窗後面,居高臨下地望著人群。然而,這個房間又引起了他的注意,梳粧檯擦得乾乾淨淨,一切都井井有條,已經涼了的床上鋪上了乾淨平整的被單。他下午憋了一肚子怒火,一個人在寂寞沉靜中進行著激烈鬥爭,現在感到極度疲乏。他的身子也和這個房間一樣重新冷卻下來,早晨那些肮髒事已經一掃而光,他又恢復了素有的端莊。為什麼要鬧得滿城風雨呢?家裡不是什麼也沒有變樣嗎?他的妻子只不過又多了一個情人,就是她在親屬中找了一個情人,也沒有什麼了不起,或許還可能有好處,因為她這樣倒可以顧全些面子。他想起自己那陣瘋狂的嫉妒,不禁自覺可憐。用拳頭拼命地去打一張床,有多麼可笑!他既然容忍過另一個男人,當然也可以容忍這一個。只不過是再對她多增加一點輕視罷了。他嘴裡感到一種猛烈的苦味:一切都沒用了,一輩子的痛苦,但他對這個他自己任憑她放蕩胡搞的女人依舊十分鍾愛和渴望,他感到自己可恥。

  窗下,吼聲更加激烈了。

  「麵包!麵包!麵包!」

  「這群混蛋!」埃納博先生從牙縫裡說。

  他聽到人們在罵他,罵他拿高薪,不幹活,吃得腦滿腸肥,罵他是在工人們餓得要死的時候,肚子裡卻塞滿不好消化的油膩東西的臭豬。女人們看到廚房,立刻激起一陣風暴,沖著使她們的空肚子更加難受的烤野雞和油膩噴香的肉湯大罵起來。啊!這些臭財主,他們在用香檳和蘑菇撐破狗腸子呀!

  「麵包!麵包!麵包!」

  「這群混蛋!」埃納博先生又說,「難道我日子過得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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