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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九


  在樓下,除了丹薩爾,還站著五個送信人,他們給他帶來了關於罷工者到過各礦井又繼續前進的一個比一個更嚴重的消息。總工頭長時間向他報告了米魯礦由於康迪約老爹的出色行動而倖免於難的情況。他聽著,點著頭;但他一點也沒聽進去,他的心仍在樓上,仍在那個房間裡。最後,他說要馬上採取措施,就把他們打發走了。他又獨自一人坐在辦公桌前,兩手抱著腦袋,遮著眼睛,好像在打盹。他的信件已經來了,他決定找出他期待已久的董事會的回信。信的開頭意思閃爍不清。然而,最後他終於明白了,這些先生們是期望發生某種騷動。當然,他們也不要他把事情搞得更加惡化,但卻暗示:騷亂將會引起嚴厲的鎮壓,從而使罷工早日結束。現在,他不再猶豫了,他向裡爾的省長,杜埃的駐軍,馬西恩納的憲兵隊等各處都發了電報。他心裡輕鬆了,他只需要閉守在家中,他甚至放出風聲說他害了風濕病。整個下午他一直躲在書房裡,任何人也不見,只是瞧一下雪片般飛來的電報和信件,從而遠遠地注視著罷工的群眾,從瑪德蘭到克雷沃科爾,從克雷沃科爾到維克托阿,從維克托阿到加斯冬-瑪裡。另一方面,他也接到了一些關於憲兵和龍騎兵慌亂失措的消息,他們被錯誤指引,總是剛一離開哪個礦井,那個礦井就遭到襲擊。罷工的人群可以任意屠殺和破壞一切。他又兩手抱起腦袋,用手指捂住眼睛,陷入極度的寂靜之中,房子裡空空洞洞,萬籟無聲,只是不時地聽到正在準備晚餐的女廚子做飯時鍋勺相撞發出的響聲。

  黃昏了,屋子裡漸漸暗下來。五點鐘,正當埃納博先生把臂肘放在信件中,無精打采、頭昏腦漲的時候,一陣喧噪把他嚇了一跳。他以為是那兩個可惡的傢伙回來了,但是,鬧聲越來越大,當他走近窗口的時候,爆發出一陣可怕的喊聲:

  「麵包!麵包!麵包!」

  憲兵們以為沃勒礦井要受到襲擊,剛剛離開蒙蘇跑去佔據那裡,就在這個時候,罷工的人群闖進了蒙蘇。

  在這以前,在距蒙蘇兩公里的地方,也就是在去旺達姆的道路交叉的十字路口下邊一點,埃納博太太和幾位小姐正好看到遊行的人群。她們在馬西恩納的這一天過得非常愉快,在鐵工廠經理家歡樂地吃了一頓午飯,然後在鐵工廠的各處和附近的一家玻璃廠作了一次有趣的參觀,消磨了一個下午。當他們在這個美麗冬日的清澈黃昏中踏上歸途的時候,賽西兒看見路邊的一座小農舍,異想天開地想要喝一杯牛奶。於是她們一齊下了馬車,內格爾也彬彬有禮地跳下馬來。農婦看到這群高貴的客人慌了手腳,急忙跑去,說要先鋪上桌布然後再準備牛奶。但是,露西和約娜要看一看擠奶,於是他們就拿著杯子到牛棚去,把這當作一次小小的野遊,對於牛棚裡陷腳的乾草感到非常有趣。

  埃納博太太帶著母親的愛撫態度,用唇邊吮吸著牛奶,這時外面傳來一陣可怕的咆哮,使她不安。

  「什麼事?」

  蓋在大路邊上的牛棚,同時也是存放草料的地方,有一個寬大的車門。年輕姑娘們伸長脖子,驚異地看到路左邊有一股黑壓壓的雜亂的人流吼叫著從旺達姆的大路上走來。

  「見鬼!」內格爾也跑出來嘀咕說,「莫非說我們那些瞎叫嚷的人真的火了?」

  「大概又是礦工們,」農婦說,「他們已經過了兩次了。看情況事情不太妙,他們現在簡直成了這裡的主人了。」

  農婦說每句話都謹慎小心,同時窺視著客人們臉上的反應;看到他們每個人都驚慌失色,深深不安的時候,就急忙說:

  「哦!是叫花子!哦!是叫花子!」

  內格爾看到已經來不及上車趕回蒙蘇,就吩咐車夫趕緊把馬車趕進農舍的院子,把車上的套具藏在一個小棚子後面。他親自把馬從那個牽馬的孩子手裡接過來,拴到小棚子裡。當他回來的時候,看到慌了神的嬸母和年輕姑娘們正準備跟著那個建議她們到她的房間裡去躲躲的農婦走。但是,內格爾認為留在這裡更安全一些,因為誰也不會到這些乾草裡來找他們。通大車的門關得不很嚴,有很多大縫子,他們隔著蛀蝕的門板可以看見外面的大路。

  「喂!勇敢些!我們不會輕易丟掉性命的。」他說。

  這種玩笑更增加了他們的恐懼。這時喊聲越來越高,不過仍然什麼也看不清楚,空空的大路上好像有一陣暴雨前的狂風橫掃過來。

  「不,不,我可不想看了,」賽西兒說著鑽到乾草裡去了。

  埃納博太太面色十分蒼白,對這群人攪亂了她的快樂非常氣憤,她站在後面,露出一種輕蔑和嫌惡的目光;露西和約娜雖然嚇得渾身打戰,依舊用一隻眼睛從門縫裡向外看,一心想把這個場面看個一清二楚,一點都不漏掉。

  人聲雷動,越來越近,大地為之震撼,仍然是讓蘭吹著號角跑在最前面。

  「把你們的香水瓶拿出來吧,汗臭味過來了!」內格爾低聲說,儘管他具有共和主義的信念,仍然喜歡在貴婦人們面前嘲笑平民。

  但是,他的俏皮話被風暴般的舉止和喊聲淹沒了。婦女們出現了,將近一千個婦女,由於奔跑,一個個披頭散髮,身上穿的破爛衣服,露出由於生養兒女而鬆弛的女人皮膚。有一些女人懷抱孩子,她們把孩子舉得高高的,揮動著他們,好像打著一面出喪和復仇的旗幟。另一些比較年輕的女人,像戰士似的挺著胸膛,揮動著棍棒。年老的女人們樣子也很可怕,她們拼命地吼叫著,精瘦的脖子上的青筋都好像要暴裂似的。隨後男人們擁過來,兩千個狂怒的徒工、挖煤工、修理工密密麻麻地混作一群,像一大塊什麼似的滾動著,只見一片土灰色,幾乎分辨不出哪是褪了色的褲子,哪是爛得一片片的毛線衣。所能看出的只有冒著火的眼睛和唱著《馬賽曲》的黑洞洞的大嘴,在亂哄哄的吼叫聲和木屐踏在堅硬的土地上的哢哢聲中,歌詞也分辨不清。在他們頭上,在一片林立的鐵棍中間,有一把被高高舉起的斧頭;它好像人群的旗幟,在晴朗的天幕下宛如一把鋒利的砍頭刀的側影。

  「看他們那副凶相!」埃納博太太訥訥地說。

  內格爾冷冷地說:

  「真見鬼,我怎麼一個也認不出來呢!這群土匪是從哪兒鑽出來的?」

  的確,憤怒、饑餓、兩個月的痛苦以及這樣從一個礦井到另一個礦井的瘋狂奔跑,把蒙蘇礦工們的溫和的面孔弄得像猛獸一樣兇殘。這時,夕陽西下,紫紅色的餘暉染紅了整個平原,大路變成了一條血色的長河,男男女女繼續奔跑著,周身通紅,好像正在宰殺的屠夫。

  「啊!多麼壯觀!」露西和約娜低聲說,這種精彩的恐怖場面激起了她們藝術家的興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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