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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八


  卡特琳感到熱得出不來氣,同時心裡充滿一種說不出來的恐懼。他們在這裡工作的五天裡,她一直回想童年時候聽人講過的故事,回想起以前那些因為做了人們不願再提的壞事而遭到懲罰,在塔爾塔雷底下被火焚燒的推車女工。當然,她現在已經長大了,不再相信這類鬼話;可是,萬一突然從牆裡鑽出一個渾身紅得像火爐、眼睛像炭火一樣的女孩子,她該怎麼辦呢?一想到這裡,她的汗就流得更凶了。

  她把斗車推到離掌子麵八十米的交接站,由另一個推車女工接過去再向前推八十米,推到絞車道跟前,然後由收煤工把它和從上面坑道送下來的煤一起運走。

  「嘿,你倒舒服!」一個三十歲的瘦瘦的寡婦看到卡特琳把襯衣圍在腰間便說。「我嘛,我可不能這樣做,絞車那裡的徒工們淨跟我胡鬧!」

  「哼!」年輕姑娘反駁說,「我才不在乎男人呢,我實在受不了啦!」

  她又推著一輛空車回來了。最糟的是這個巷道,除了靠近塔爾塔雷以外,還有另外一個原因,使它熱得叫人受不了。巷道挨著一些廢掌子麵,即加斯冬-瑪裡礦井的一個很深的廢巷道,十年前這個巷道裡發生瓦斯爆炸,整個礦脈燃燒起來,至今還在一道粘土牆後面燃著大火。這道粘土牆是為了防止災難擴展才用陶土打成的,並且要不斷修補。要是沒有空氣,火早就該熄滅了,毫無疑問,准是什麼地方有空氣透進去,才讓火燒了十年還不滅,把粘土牆的陶土燒得像窯裡的磚一樣,人打從這經過時,幾乎要給烤熟。卡特琳就是沿著這道牆在一百多米長的一段路上來回運煤,溫度高達六十度。

  卡特琳推了兩趟以後,又喘不過氣了。所幸德錫雷礦是這個地區煤層最厚的地方,巷道寬敞方便,煤層厚達一米九十釐米,工人們可以站著幹活。但是,他們寧願窩著脖子幹活兒,還可以涼快一點。

  「喂!怎麼,你睡著了嗎?」沙瓦爾剛聽不到卡特琳的響動就又粗暴地說。「我怎麼找了這麼個廢物!你能不能給我快點兒裝上車推走?」

  她扶著鐵鍬,站在掌子麵下面,一陣陣發暈,傻呆呆地望著他們,並沒有立刻聽從。在微微發紅的燈光下,她看不清他們,他們像畜生一樣,身上一絲不掛,渾身給煤和汗水弄得又黑又髒,因而他們雖然光裸著身子也沒使她感到不便。他們在黑暗中工作,費力地伸直像猴子一樣彎著的脊背,變成茶褐色的四肢,在沉重的捶擊和嗨喲聲中,累得好像要掉下來的樣子,簡直是一幅地獄的景象。但是,他們一定能夠比較清楚地看到她,因為他們停止了刨煤,並且為她脫去短褲而同她開玩笑。

  「喂,小心點兒,要受涼的!」

  「她的腿真不錯呀!沙瓦爾,我說,經得住兩個人吧!」

  「嘿!叫我們瞧一瞧。再往上拉一拉,再高一點兒,再高一點兒!」

  沙瓦爾並沒有對取笑的人發火,他又拿卡特琳撒氣說:

  「夠了,他媽的!……她就愛聽這些肮髒話,她會待在這兒聽到明天的。」

  卡特琳把心一橫,十分吃力地裝滿斗車,又推著走了。巷道太寬,她不能蹬住兩旁的坑木,為了尋找一個支點,兩隻光腳丫在鐵軌中間左右探索著,彎著腰,伸著臂緩慢地向前移動。一到粘土牆,火刑又開始了,她全身立刻汗水淋淋,大顆的汗珠像暴雨一般地往下淌。她剛走了三分之一的路,身上就如同水洗的一般,兩眼模糊,渾身也沾滿了黑泥。她那仿佛從墨水裡撈出來的瘦小的襯衣緊緊貼在身上,由於大腿的不斷活動,一直卷到了腰裡,十分難受,只好又停下車子。

  今天她到底是怎麼了?她從來沒感到像現在這樣渾身發軟,像棉花似的。這可能是因為空氣污濁的緣故。這個巷道盡頭的通風情況的確不很好,人們呼吸著從煤裡散發出來的各種氣體。在這樣的空氣裡有時連燈也點不著。更不用說還有瓦斯,人們已經不再去注意它了,因為兩個星期來沒有一天瓦斯不直噴人臉的。她很瞭解這種毒氣,礦工們管它叫做「要命氣」。下面的重瓦斯令人窒息,上面是輕瓦斯,轟隆一聲響,就會把礦井的所有工作面和幾百個人一齊焚毀。她自幼不知吸過多少這種毒氣,因此她奇怪今天自己為什麼不能支持了;她耳朵裡嗡嗡作響,喉頭也幹得冒煙。

  她再也忍受不了了,覺得連圍在腰裡的襯衣也得解掉。衣服成了折磨,每一個小褶子都使她感到如刀割火燎一般。她拚命掙扎,想繼續推車,於是不得不重新站起來。這時她一面想可以等到交接站時再圍上衣服,一面把繩子、襯衣統統扯掉了,如果可能的話,她真想連肉皮也剝去一層。現在,她渾身精光,變成了一頭在泥濘的道路上拚命掙扎的母獸,令人目不忍睹;她的臀部沾滿了煤末,肚皮上也盡是污泥,簡直像拉車的騍馬一樣,弓著腰,四條腿向前走著。

  但是,她又失望了,赤裸著身子並沒有使她感到涼快。還有什麼可脫的呢?她耳朵裡嗡嗡作響,逐漸什麼也聽不見了,太陽穴像被老虎鉗死死夾著似的疼痛,一下跪倒在地上。她仿佛看見放在斗車裡煤塊上面的安全燈就要熄滅。她神志恍惚,腦際只有一個念頭:把安全燈的燈芯往上撚一撚。她兩次要查看安全燈,但每當她把燈往地上放時,就看到燈光越來越暗,仿佛也要斷氣似的。突然間,燈滅了。於是一切都陷入黑暗之中,她頭暈眼花,覺得天旋地轉,心臟漸漸衰弱,接著就停止了跳動,過度的勞累使她的手腳像癱了似的再也動彈不得了。她仰面躺在地上,在令人窒息的空氣裡奄奄待斃。

  「他媽的!她准是又閒逛去了!」沙瓦爾罵道。

  他從掌子麵上注意地聽了一會兒,聽不見一點車輪的滾動聲。

  「喂,卡特琳,懶婆娘!」

  他的聲音消失在漆黑的巷道裡,一點回音也沒有。

  「非得讓我去推你動,是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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