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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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於是,艾蒂安轉到他最喜歡的話題上來,不斷地重複勞動工具歸集體所有,這句話的激烈意味使他感到非常得意。現在,他完全成熟了。他從新教徒的博愛觀念出發,要求改革雇傭制度,最後得出要消滅雇傭制度的政治觀點。從歡樂舞廳的會議以後,他的尚未定型的和博愛的集產主義形成了一個複雜的綱領,並且能科學地論證每一項條款。首先,他認為只有消滅國家才能獲得自由。然後,當人民掌握政權以後,就開始各項改革:恢復原始公社,以平等自由的家庭代替受道德束縛的家庭,在文化、政治和經濟方面一律平等,以勞動工具和全部產品的公有來保證個人的自由,最後由集體創辦免費的職業教育。這就可以把腐朽的舊社會加以徹底改造。他攻擊婚姻制度和繼承制度,他規定每一個人應有的財產,他摒棄千百年來的可恥的文物,並且用一隻胳膊作了一個習慣的有力手勢,就像農民揮動長柄鐮割莊稼一樣。然後,又用另一隻手表示重建新的人類社會,是一座建築在二十世紀初期升起的真理和正義的大廈。在這種大腦的緊張活動中,他的理性動搖了,只剩下狂信者的固執觀念。感情和理性的一切顧慮都不復存在,他覺得建立這個新世界再容易不過了。他預見到了一切,談著那個新世界,它就像一部新機器一樣,只消兩三個鐘頭就可以開動;不論是赴湯蹈火,還是流血犧牲,他都在所不惜。 「現在該輪到我們了,」他最後高喊一聲,「應該由我們來掌握政權和財富了!」 一陣歡呼聲從樹林深處直傳到他跟前。現在,月光照亮了整個林間空地,照亮了巨浪般的人頭的輪廓,一直照到遠處灰色大樹幹間的矮樹叢。在寒冷的夜空下,是一片憤怒的面孔,冒火的眼睛,張著的大嘴,整個人群躍躍欲試,饑餓的男人、女人和孩子,全都要放開手進行正義的搶奪,奪回自己從前被人剝奪的舊有財產。他們再也感覺不到寒冷,這些激烈的言詞使他們胸膛裡燃燒起來。一種宗教的激情把他們鼓動起來,他們有著基督教初興時期的信徒們的那種狂熱希望,急切地期待著即將到來的正義的時代。有許多難以理解的話他們並沒有聽懂,他們不大理解那些專門而抽象的推理,但是正因為抽象難懂,使他們更加感到前程無限寬廣,覺得進入了令人陶醉的幻境。這是多麼美妙的夢想呀!當家做主,不再受苦,最後還要享福! 「對,他媽的!……該輪到我們了!……打倒剝削者!」 女人們瘋了一般。餓得發暈的馬赫老婆也失去了鎮靜;勒瓦克老婆吼叫著;焦臉婆像凶婆子似的揮動著兩隻胳膊,激動得發狂;斐洛梅咳嗽了一陣,搖晃著身子;至於穆凱特,她興奮得向艾蒂安喊著親昵的話。在男人們中間,被征服的馬赫在發抖的皮埃隆和饒吉的勒瓦克之間怒喝了一聲。至於那些輕浮的傢伙,坐立不穩的紮查裡和穆凱,則在設法取笑:真怪,這位同伴什麼也不喝能講這麼長的時間。然而,讓蘭在木堆上鬧得比誰都凶。同時揮動裝著波洛妮的籃子,催促貝伯和麗迪也跟著叫喊。 又是一陣喊聲。艾蒂安嘗到了聲望的醉人滋味。這是他所掌握的力量,它體現在他一句話就能使之激動的三千顆心中。假使蘇瓦林肯來的話,隨著他對自己的觀點的瞭解一定會表示贊成的,一定會對他的學生向無政府主義方面的進展感到滿意,也一定會滿意他的綱領,只有教育一點例外,他會認為這是愚蠢的好心腸的殘餘,因為神聖而有益的無知必定是陶冶人的浴池。至於拉賽納則不住地聳著肩膀,表示氣憤和藐視。 「你讓我說一說!」他向艾蒂安喊道。 艾蒂安從樹幹上跳下來。 「你說吧,看大家是不是聽你的。」 拉賽納立刻跳上樹幹,用手勢要求大家安靜。但聲音並未平息下去,他的名字從頭幾排認出是他的人一直傳到站在山毛櫸下面的最後幾排人。人們都拒絕聽他講話,這是一個被推倒的偶像,舊日的信徒們一見到他就有氣。他那侃侃自如的語調,流暢溫和的言詞,儘管很久以來就具有魅力,這時候卻被看作是溫吞米湯,只能用來迷惑怯懦的人。他徒然在一片吵嚷聲中講著,企圖重彈他那使大家緩和的老調:不能用法律改變世界,必須容個時間,使社會進步慢慢實現。人們嘲笑他,噓他,他這次的失敗比在歡樂舞廳那次更慘,而且一敗塗地。最後,人們用一把把的凍苔草向他扔去,一個女人用尖嗓門喊道: 「打倒叛徒!」 他解釋說,煤礦不能成為礦工的財產,不能像織布機那樣可以是織布工人的財產。他說最好是實行分紅製,使工人成為有關者,成為家庭中的一員。 「打倒叛徒!」成千的聲音喊著,同時石塊也開始嗖嗖地飛來。 拉賽納臉色立刻變得蒼白,一陣失望使他兩眼充滿淚水。群眾的背棄,使他二十年來懷有野心的幫助友愛,使他畢生的事業徹底破產了。他受到致命的打擊,失去了繼續講下去的力量,他從樹幹上跳下來。 「這回你高興了吧,」他結結巴巴地向獲得勝利的艾蒂安說,「好,我希望你也有這麼一回……告訴你說,你一定會有這麼一回的。」 說完,他好像擺脫他所預見到的不幸的一切責任似的,一甩手獨自穿過寂靜皎潔的田野走了。 接著,響起了噓噓的聲音,原來老爺爺長命老站到樹幹上,正在嘈雜的人聲中講話,大家都感到意外。在這以前,他和老穆克一直面帶回憶往事的神情,在那裡出神。毫無疑問,他是非說不可了,因為心裡翻騰得厲害,有時多年往事猛烈地湧上心頭,足夠一口氣說上幾個鐘頭。會場上一片肅靜,人們都注意聽著這位在月光下面容好像一個幽靈一樣蒼白的老人講話。他講著一些與眼下討論的問題沒有什麼直接關係的事情,是些誰也不大瞭解的很久以前的往事,因此就更引人注意傾聽。他講到他青年時代的事,他兩個叔叔如何被壓死在沃勒礦井裡,又談到他老婆怎樣患肺炎喪了命。但是,他並沒有遠離自己的中心意思:日子從來不好,而且後來也未曾好過。比如說,過去他們也曾因為國王不答應縮短工時,有五百人也像今天這樣曾在樹林裡集會;但是他三言兩語講完了這件事,又講到另一次罷工,這種事他經歷的多了!每次罷工都到這些樹下,到達姆曠場,到那邊的燒炭場,或者是在更遠處的索地盧開會。有時候在冷天,有時候在熱天。還有一天晚上大雨傾盆,結果大家一句話沒說就又回去了。後來,國王的兵來了,罷工在槍聲中結束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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