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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九


  於是,他就悄悄地在黑暗裡消失了,他們甚至連他光著腳的腳步聲都沒聽到。兩個孩子一動不動地呆了五分鐘,誰也不敢回頭看,唯恐背後的讓蘭打耳光。他們倆在共同的恐懼中,逐漸產生了深摯的愛情。他一直想佔有她,像他看見別人做過的那樣,把她緊緊摟在懷裡;她呢,也很願意這樣,因為受他親切地撫摸可能使她改變一下心境。但是,他們倆誰都不敢違背命令。當他們往回走的時候,儘管天已漆黑,兩個人連互相擁抱一下也不敢,他們懷著相愛而又失望的心情並排走著,確信假使他們倆接觸的話,隊長就一定會從背後打他們的耳光。

  與此同時,艾蒂安來到了雷吉亞。昨天穆凱特曾要求他再來。他又來了,但感到很羞愧,心裡對於這位像崇拜耶穌一樣崇拜他的姑娘懷有一種他不肯承認的欲望。不過,他來是為了和她斷絕關係。他要見到她,向她解釋,為了同伴們的緣故,叫她以後不要再追他了。現在大家都不快活,在所有的人都餓得要死的時候,這樣尋歡作樂是不合適的。但是,他在她家裡沒有找到她,他決定到路上等她,注意著過路的人影。

  倒塌的井樓下面的老豎井,井口有一半已經堵死了。在漆黑的洞口上面,一根柱子還筆直地支著一塊房頂,好像一具絞架。井欄坍塌的地方長著兩棵樹,一棵花楸,一棵法國梧桐,好像是從地底下長出來的。這是一個人跡罕見的荒蕪角落,堆著一些舊坑木,長著山楂樹和野李樹。春天,白頰鳥在上面搭許多窩,是一個長滿荊棘野草的無底深淵的進口。由於不願花大批的維修費,十年來公司一直打算把這個廢礦井堵死,但是必須等到沃勒礦井裝好通風設備以後,因為這兩個相通的豎井的通風爐設置在這個礦井的下面,它的通風井口可以用來作通風道。井壁只是用支柱支頂著,而為了防止有人從裡面往外弄煤,已廢棄了上層的巷道,只保留著底下的一個巷道。巷道裡有一個大鍋爐,燃燒著地獄般的烈火,抽氣的力量非常大,像風暴一樣,從這一頭吹到相鄰的沃勒礦井的那一頭。為了謹慎起見,公司命令保留裝有梯子的安全井,以便還能夠上下,只是沒有一個人照管,梯子已經因為潮濕而腐朽,梯台踏板已經完全脫落。上面,有一大叢荊棘擋住了井口;要想夠到梯級已經殘缺不全的第一節梯子,必須抓住花楸樹的樹根,然後豁出命去在黑暗中溜下去。

  艾蒂安正躲在一個灌木叢後面耐心地等著穆凱特,忽然聽到枝杈間沙沙的響聲。他以為是一條被驚動的蝮蛇,然而突然亮起一根火柴,使他吃了一驚,他愣了一會兒,認出是讓蘭,這孩子點燃了一根蠟燭正往洞裡鑽。他在強烈的好奇心的驅使下,走近井口。這時孩子不見了,微弱的亮光從第二節梯臺上照射上來。他遲疑了一會兒,也抓住樹根溜下去,他原以為這一下子要落到五百二十四米深的井底,但終於感覺踏到了一架梯子。他悄悄地往下走。讓蘭一定什麼也沒聽見,艾蒂安緊盯著在自己身下一直下沉的燭光,孩子由於兩腿殘廢左右搖晃,那巨大可怕的身影跳動著。在沒有梯級的地方,他就像猴子一般靈巧地用手、用腳、用下巴攀搭著各個地方,很快地向下溜。七米長的梯子一節接著一節,有的還很結實,有的搖晃得吱嘎亂響,像快要斷了似的。狹窄的梯台一個接著一個,已經腐朽變綠,踏在上面就跟踩在苔蘚上一樣。越往下走溫度越高,使人出不來氣,一個灼熱的大鍋爐從抽風井裡發出熱氣,幸而罷工以來這股熱氣不太厲害,而開工的時候這個鍋爐每天要吞五噸煤,那時候要有人敢鑽到這兒來,非烤焦眉毛不可。

  「真他媽的,這個癩蛤蟆!他要到什麼鬼地方去呀?」艾蒂安低聲罵道。

  有兩次他幾乎摔下去。他的兩腳在潮濕的木磴上滑著,如果他像讓蘭一樣有一個蠟燭頭就好了。他時時東磕西碰,他唯一的前導就是在他身下溜跑的那點模糊的亮光。他大概已經下到第二十節梯子了,但還要繼續往下走。於是他數著梯子數:二十一、二十二、二十三,他一直往下,不停地往下,感覺到一陣猛烈的火烤,使他的腦袋發脹,像是落在一個大火爐裡一樣。下了三十節梯子,大約有二百一十米,終於到了一個罐籠站,他看見燭光溜進一個巷道。

  「他要帶著我走多久呀?他一定是藏身在馬廄裡,」他想。

  但是,左邊通向馬廄的坑道已經被塌頂堵死了。於是踏上了比先前更加困難、更為危險的路程。受驚的蝙蝠飛起來,隨後掛在罐籠站的穹窿下。他必須加快腳步,不然就看不到孩子的燭光;他也奔進那個巷道,然而,身體像蛇一般軟綿靈活的孩子從容通過的地方,他不擦破肢體就鑽不過去。這個巷道和所有的舊巷道一樣,變得很窄,而且由於泥土不斷地塌落,變得越來越窄,某些地方只剩下窄窄的一條羊腸小道,很快就要自行堵死。在這種擠人的地方,劈裂折斷的坑木變成了一種威脅,一不留神就要劃破肉皮,那些刺刀般鋒利的木刺幾乎要把他戳透。他必須十分小心地前進,有時跪著走,有時爬行,有時在黑暗裡向前摸索。突然間,一群老鼠從他的脖子直跑到腳跟,踏著他跑了過去。

  「他媽的!還有完沒完哪?」他咕噥道。他已經累得氣喘吁吁,腰痛欲斷。

  終於到了。走了一公里以後,羊腸小道漸漸變寬,他們走進一條保存得相當完整的巷道。這是一個在岩層中鑿出的舊輸煤巷道,盡頭像個天然的石窟,他不得不停下來,從遠處望著孩子。讓蘭把蠟燭放在一個石縫中,行動自若,安然自在,好像回到自己家裡一樣感到高興。這個巷道的盡頭安置得簡直像一個舒適的住宅。在一個角落裡鋪著一堆乾草,作為一張柔軟的臥床,用坑木堆碼成的一張桌子上放著各種東西:麵包、蘋果、已經打開的杜松子酒。這裡活像個匪窟,幾個星期以來掠奪的東西都堆在這裡,甚至還有一些用不著的東西,像肥皂和鞋油等,這些只是出於盜竊的樂趣才偷來的。這個小傢伙一個人置身在這些藏物之中,像一個黑心腸的匪徒一樣,獨自享樂。

  「嘿,你就誰也不管哪,啊?」艾蒂安喘息了一會以後喊道。「我們在上頭餓得要死,你卻躲在這兒大吃大喝!」

  讓蘭嚇了一跳。當他認出是艾蒂安的時候,立刻放了心。

  「你跟我一塊兒吃晚飯好不?」最後他說,「喂,來一塊烤鱈魚怎麼樣?……你瞧。」

  他一直沒有放下手上的鱈魚,現在他開始拿起一把漂亮的新刀子刮起上面的蒼蠅屎來;這是一種類似匕首的、骨柄上刻著格言的小刀子。這把刀子柄上只刻著一個「愛」字。

  「你的刀子真漂亮呀,」艾蒂安評價說。

  「這是麗迪送我的,」讓蘭回答說,但他卻沒說這是麗迪在他的指使下,從蒙蘇的泰德古貝酒館前面的一個小販那裡偷來的。

  他不停地刮著那條魚,又得意地補充說:

  「我這兒挺不錯吧,是不是?……這裡比上邊暖和,而且氣味也好得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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