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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六


  她們回到礦工村以後,情況更為悲慘。男人們看到女人們空著手回來,立刻垂下頭去。完了,這一天一口飯也吃不上了,以後的日子也在冰冷的陰影中,看不到一線光明。可是他們自己願意這樣做,沒有一個人說出妥協的話。這種極端的苦難反而使他們更加頑強了,他們像被追捕的野獸一樣,一聲不響,寧肯死在自己的窩裡也不肯出去。誰敢頭一個表示屈服?他們都發過誓,一定要和同伴們一起堅持,並且他們能夠堅持,就如同他們在井底下齊心拯救一個因塌方而埋在下面的夥伴一樣。的確應該這樣,礦井是一個學習忍受痛苦的好學校,他們從十二歲就生活在水火之中,可以勒緊褲帶一星期。他們以戰士的驕傲,以職業為榮的人的自豪和一種以在每天與死亡作鬥爭的過程中犧牲自己為榮的精神表現得無比忠誠。

  馬赫家的傍晚十分淒涼。爐子裡燃著最後一把煤渣,大家圍坐在奄奄一息的爐火跟前,沒有一個人開口。他們已經連褥子裡的毛絨都一把把地賣光了,前天終於一狠心把布穀鳥木鐘賣了三法郎。自從沒有了充滿整個屋子的那種熟悉的滴嗒聲以後,屋子裡顯得尤其光禿而又死寂。現在,食櫥上邊除了一個紫色的硬紙盒,沒有任何裝飾,這是馬赫過去送給妻子的一件禮物,她一直把它當成寶貝一樣。兩張像樣的椅子不見了,老爺爺長命老和孩子們擠在從菜園裡搬回來的一條長滿蘚苔的舊凳子上。灰暗的夜幕已經降臨,更增加了屋子裡的寒冷。

  「怎麼辦哪?」馬赫老婆蹲在火爐的一個角上叨咕說。

  艾蒂安站在那裡看著牆上的皇帝和皇后的肖像。假使不是一家人把它當作屋裡的裝飾而加以阻止的話,他早就把它扯掉了。他從牙縫裡說:

  「你們看,這些望著我們挨餓的大飯桶,連二十個生丁都不值!」

  「我把這個盒子賣掉怎麼樣?」馬赫老婆臉色蒼白,猶豫了一陣以後說。

  馬赫垂著兩條腿坐在桌子邊上,腦袋埋在胸前,這時抬起頭來,說:

  「不行,我不答應!」

  馬赫老婆很吃力地站起來,在屋子裡轉了一圈。天哪!真的就窮到這種地步了!食櫥裡連一點吃的也沒有了,再也沒有什麼東西可賣,休想再找到一點兒可以換麵包的東西!而且爐子眼看就要滅了!她生起阿爾奇的氣來,早晨她叫她到矸子堆去撿煤渣,她卻空著兩手回來了,說公司不讓撿。誰還管他媽的什麼公司!撿一點扔掉的煤渣又不是偷誰的!小姑娘沒辦法,說有一個男人嚇唬著要打她耳光;後來,她答應母親明天豁出去挨打也要去撿。

  「還有那個該死的讓蘭,不知道又死到哪兒去啦?……」母親喊道,「他要挖些生菜回來,至少大家還能跟牲口似的吃點野草呀!你們看著吧,他不會回來的。昨天他就在外頭過的夜,我也不知道他在外邊搞的什麼買賣,反正我看這個小渾蛋的肚子倒老是飽飽的。」

  「也許他在馬路上討到錢了吧,」艾蒂安說。

  這一下子把馬赫老婆氣得直揮拳頭。

  「要是叫我知道這事!……我的孩子討錢,我寧願宰了他們以後,自己也去死,也不能讓他們幹這種事。」

  馬赫在桌子邊上又垂下頭去。勒諾爾和亨利看到還不吃飯,不知道是怎麼回事,開始哼哼起來。老爺爺長命老則一聲不響,嘴裡轉動著舌頭,好像這樣就可以不餓似的。誰也不再說話,各自都麻木地忍受著越來越重的病痛:老爺爺咳嗽著,吐著黑痰,轉為水腫的風濕病又犯了;父親患著氣喘症,兩個膝蓋也浮腫著;母親和孩子們被瘰鬁和遺傳的貧血折磨著。當然,這是幹這種職業的必然結果,他們並不抱怨,只是在沒有飯吃,餓得要死的時候才埋怨幾聲。礦工村裡的人已經像無力的蒼蠅開始倒下去了。不過,總得想辦法吃飯啊。怎麼辦?天啊,再上哪兒去想辦法呢?

  這時,陰沉悽愴的黃昏使房間越來越暗,艾蒂安猶豫了好一會兒,最後痛苦地拿定了主意。

  「你們等一等,」他說,「我出去試試看。」

  他說完就走出去了。他想起了穆凱特。她一定會有麵包,並且一定會樂意給他。他這樣不得已再到雷吉亞去,心裡實感煩惱,因為這個姑娘一定會像一個害相思病的使女那樣受寵若驚地吻他的手的。但是,總不能看著朋友們為難不管呀。必要的話,他還得再跟她溫存一番。

  「我也出去看看,這樣等著也太蠢了。」馬赫老婆也說。

  艾蒂安走後,她也打開門丟下大家走了出去,然後把門使勁地關上了;屋裡的人一動不動,一言不發地待在阿爾奇剛剛點燃的蠟頭的昏暗燭光中。馬赫老婆在外面停住腳,沉思了片刻,便走進勒瓦克家裡。

  「哎,我說,那天我借給你的一個麵包,你是不是能還我?」

  她沒再往下說,她眼前的情形已經使她心裡涼了半截,看來勒瓦克家比自己家還慘。

  勒瓦克的老婆兩眼直勾勾地望著熄滅的火爐,被制釘工們灌得酩酊大醉的勒瓦克,正空著肚子趴在桌子上睡著。布特魯背靠著牆,下意識地撫摸著肩膀,帶著老好人的傻呵呵的樣子,他的積蓄也被這一家人吃光了,他驚奇自己竟然也得勒緊褲帶。

  「還你一個麵包,唉!親愛的,」勒瓦克老婆回答說:「我還想再找你借一個呢!」

  當勒瓦克在睡夢中難受地哼哼起來的時候,她使勁把他的臉朝桌子上按了一下。

  「你安靜點,死豬!把你的腸子燒斷了才好呢!……難道可以叫別人花錢請你喝酒,就不能找個朋友借一個法郎?」

  她家已經很長時間沒有收拾了,地上發出一股難聞的臭味,她在這個肮髒的家中胡罵亂咒,發洩怨氣。天塌地陷她也不在乎!她那個丟人的兒子貝伯從早晨就不見了,她叫嚷著說要是他永遠不回來了那才省心呢。隨後她說要睡覺去了,睡下至少可以暖和些。她推了一下布特魯。

  「喂,走吧,咱們上去……火已經滅了,用不著再點蠟看那些空盤子了……你倒是來不來呀,路易?我跟你說,咱們睡覺去。貼在一起總舒服點……叫這個醉鬼一個人凍死在這兒吧!」

  馬赫老婆走出來以後,逕直穿過菜園奔向皮埃隆家。房裡傳出陣陣笑聲。馬赫老婆敲了敲門,裡面頓時安靜下來。過了好大一會兒才來給她開門。

  「喲!是你呀,」皮埃隆老婆裝出非常吃驚的樣子大聲說,「我還當是醫生呢。」

  沒容馬赫老婆開口,她就指著坐在火勢旺盛的火爐前面的皮埃隆,接著說:

  「唉!不舒服,他老是不舒服。別看氣色不錯,就是肚裡不好過。他需要暖和一點,我們把所有的煤都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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