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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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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半個月過去了,第三個星期的星期一,上報給經理的工人出勤表表明,下井的工人數目又減少了。那天早上,實指望會復工的,但是,董事會不肯讓步的頑固態度激怒了礦工們。停工的已經不單是沃勒礦井、克雷沃科爾礦井、米魯礦井和瑪德蘭礦井,連維克托阿礦井和費特利-康泰耳礦井現在下井的工人也只有四分之一了,甚至還波及到了聖托瑪斯礦,逐漸形成了普遍的罷工。 沉寂籠罩著沃勒礦井的貯煤場。這是一個死氣沉沉的工場,空曠的場地上寥無一人,滿目荒涼,工作完全停了。沿著高高的天橋,扔著三四輛斗車,在十二月灰暗的天幕下,顯得十分淒涼。下面,台架腳下的存煤已經消耗殆盡,露出光禿烏黑的地面。備用的坑木也在大雨澆注下腐爛著。運河的碼頭上,一艘裝了一半貨物的貨船,癱瘓在混濁的水面上。儘管還有雨,荒涼的矸子堆上,分解的硫化物仍在冒煙。一輛馬車陰鬱地伸著它的車轅。煤礦的建築更顯得死氣沉沉。選煤場的百葉窗關得緊緊的,井樓裡再也沒有收煤處的隆隆聲,鍋爐房也變冷了,巨大的煙囪只冒出一絲絲煙,使它顯得過大了。現在只是早晨開動一下提升機,馬夫往下送馬料,工頭們又成了普通工人,井底下只有他們幹活,以免因缺少養護而毀了坑道。然後,從九點鐘起,其他工作就都依靠梯道進行。在這個蒙著一層黑色塵霧的死寂的建築中,唯一的生氣就是抽水機又粗又長的呼呼的喘息聲,因為這聲音一旦停止,大水立刻就會把整個礦井淹沒。 在對面的高崗上,二四〇礦工村也仿佛死了一般。裡爾的省長急忙趕來,憲兵也串遍了各條街道,但是,一看到罷工者非常安穩,又都回去了。在這個廣大的平原上,礦工村從來也沒有像這樣的模範表現:男人們為了不進酒館,整天在家裡睡覺;女人們有限制地喝咖啡,也變得理智起來,不再那樣胡扯亂吵;就連一群群的孩子也顯得那麼懂事,他們光著腳在街上奔跑,不聲不響地廝打。仿佛人人異口同聲地表示:咱們要老實聽話。 然而,馬赫的家裡卻是人來人往,門庭若市。艾蒂安以秘書身份,在這裡把互助基金會的三千法郎分給窮困的家庭。後來,又分發了從各方面募捐來的幾百法郎。但是現在所有的錢都用光了,礦工們再沒有堅持罷工的錢,饑餓又威脅著他們。梅格拉原本答應他們賒欠半個月,可是才過了一個星期他就突然改變了主意,斷絕了食物的供應。梅格拉總是唯公司之命是從,大概是公司想用讓各個礦工村的人餓肚子的辦法來立刻結束罷工。此外,他像一個荒淫的暴君那樣,是否供應麵包,要看父母派去取東西的姑娘長得怎麼樣,特別是馬赫老婆去的時候,他更是閉門不納,因為他沒有得到卡特琳,滿肚子怨恨,要給馬赫老婆一點顏色看。最困難的是天寒地凍,女人們眼看著自己的煤堆越來越小,而一天不下井,礦上就一天不會發給新煤,心中更加憂慮不安。所以不光是要餓死,還要凍死。 馬赫家已經什麼也沒有了。勒瓦克家由於布特魯借給了他們二十法郎,還能吃上飯。至於皮埃隆家總是不缺錢用的,但是怕別人向他們借錢,也裝出跟大家一樣挨餓的樣子,到梅格拉家去賒貨;只要皮埃隆老婆撩起她的裙子,梅格拉會把整個鋪子都送給她的。從星期六那天,就已經有很多家不吃晚飯便上床了。面對著極端苦難的日子,聽不到一句怨言,人人都安靜堅定地遵守著罷工的號令。他們依然懷著牢固的信念,這是宗教般的信仰,是一種篤信宗教的民族的盲目自我犧牲。既然有人許諾他們正義的時代就要到來,他們就準備為爭得普遍幸福而忍受磨難。饑餓使他們更加激昂奮發,對於這些由於困苦而變得神思恍惚的人來說,那個封閉的天地從來沒有展現過這樣廣闊的幻景。當他們虛弱的眼睛發花的時候,就看到了他們所夢想的理想樂園,好像它已經臨近,並且是那麼真切,看到了兄弟般友愛的人民,看到了共同勞動、共同吃飯的黃金時代。任何事情也動搖不了他們終究要進入這個樂園的信念。互助基金用光了,公司還不肯讓步,形勢一天比一天嚴重,但是他們仍然充滿希望,對眼前的現實只是付之一笑。即使大地在他們腳下裂開,也會出現奇跡使他們得救。這種信念代替了麵包,使人感到溫飽。馬赫家和其他人家,吃下的清水般的湯飯很快消化了以後,就進入一種半昏迷狀態,憧憬著一種使殉道者甘願為之赴湯蹈火的幸福生活。 從此以後,艾蒂安成了當然的領袖。由於學習鑽研,他變得更加精明,在各種事情上都有獨特的見解,於是在晚上的聊天中,他大談神奇的預言。他整夜整夜地看書,接到的信也越來越多,他甚至還訂了一份比利時出版的社會主義者的報紙——《報復者》,這是礦工村中見到的第一份報紙,這使他受到同伴們的特殊尊重。不斷增長的聲望,使他日益自命不凡。保持廣泛的通信關係,討論全省各地勞動者的命運,給沃勒礦井的礦工們出主意,特別是自己成了個中心人物,感到他就是全世界的中心。所有這些都使這個兩手油污的機器匠,這個兩手漆黑的挖煤工的虛榮心不斷增長。他懷著對智慧和安逸的滿足登上一個階梯,進入人們憎惡的資產階級範疇,但這一點他自己並不承認。他唯一不稱心的就是意識到自己受的教育不夠,這使他每逢遇到一個穿大衣的先生就感到局促膽怯。雖然他不斷進行自學,如饑似渴地見到什麼就讀什麼,但由於缺乏正確的方法,接受極慢。他腦袋裡亂七八糟地裝了一大堆,結果全都是似懂非懂。他在頭腦清醒的時候,有時也對身負的重擔感到不安,恐怕自己不夠格。他或許應該找一個律師,找一個能說會幹不致使同伴們吃虧的博學的人。但是,一股反抗精神又使他立刻堅強起來。不,不,不要律師們!那都是些壞蛋,都是利用自己的知識拿人民來發財的傢伙!不管怎樣,工人們應該自己處理自己的事情。作一個群眾領袖的夢想使他陶醉,蒙蘇在他腳下,巴黎隱約在望,誰敢說不會有那麼一天,他作為一個議員站在一個富麗堂皇的大廳的講壇上,在國會裡發表第一次工人的演說,猛烈攻擊資產階級。 幾天來,艾蒂安不知怎樣是好。普魯沙一封接一封地來信,說他要親自到蒙蘇來鼓勵罷工者的熱情。要由機器匠主持召開一次秘密會議,他打算利用這次罷工的機會,把至今還不相信「國際」的礦工們爭取過來。艾蒂安怕鬧出亂子來,但是如果不是拉賽納極力反對這種作法的話,他是想讓普魯沙到這裡來的。儘管年輕人有一定的權威,也還必須和酒館老闆商量一下,因為拉賽納在這裡已經多年了,在主顧中還保有一些忠實的信徒。所以他還在猶豫,不知如何答覆普魯沙。 星期一四點來鐘的時候,從裡爾又來了一封信,恰巧這時候樓下飯廳裡只有艾蒂安和馬赫老婆。馬赫待得實在膩煩,出去摸魚去了。萬一在運河的水閘下面抓住一條大魚,就能賣了買麵包。老爺爺長命老和小讓蘭剛剛出去,為的是遛一遛他們才復原的腿。孩子們也跟著阿爾奇出去了,他們要在矸子堆那裡揀上幾個鐘頭的煤渣。馬赫老婆坐在不敢再往裡添煤的奄奄一息的火爐旁,敞著懷,露出一隻垂到肚子上的乳房,給艾斯黛餵奶。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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