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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〇


  〖第四部〗〖一〗

  星期一這天,埃納博夫婦要請格雷古瓦夫婦和他們的女兒賽西兒吃午飯。這是計劃好的一次出遊:吃完飯,由內格爾陪著太太小姐們去參觀重新改建得十分講究的聖托瑪斯礦井。不過,這只是一個好聽的藉口,其實這次出遊是埃納博太太想出來的主意,她想借此促成賽西兒和內格爾的婚事。

  但是,就在這個星期一早晨四點鐘,突然爆發了罷工。十二月一日,公司開始實行了新的工資制度時,礦工們一直很平靜,到半個月末發工錢的那一天,也沒見有人提出任何要求;從經理到最小的監工,全都認為工人已經接受了新的工資規定。因此,突如其來的罷工消息使他們大為震驚,因為這是一次有計劃的和團結一致的行動,是一次有其堅強領導指揮的宣戰。

  五點鐘,丹薩爾叫醒了埃納博先生,報告說沃勒礦井沒有一個人下井。他到二四〇號礦工村走了一趟,那裡家家關門閉戶,都在蒙頭睡大覺。經理睡眼惺忪地跳下床來之後,就疲于應付:每一刻鐘都有送信的人跑來,急電像雪片一般落在他的辦公桌上。最初他指望動亂只限於沃勒礦,然而消息一分鐘比一分鐘嚴重:米魯、克雷沃科爾和瑪德蘭都罷工了,只有馬夫上班;本來最守規矩的維克托阿礦和費特利-康泰耳礦,下井的人數也不過三分之一;唯有聖托瑪斯礦的工人全部上了工,似乎還沒捲入運動。九點以前,埃納博先生口授急電稿,向各方面拍發電報,給裡爾的省長,公司的董事們發了電,也通知了政府當局,請示命令。他派內格爾到附近各礦去轉一趟,以便瞭解一些確切的情況。

  埃納博先生突然想起請客的事;他剛想叫車夫去通知格雷古瓦夫婦這次宴請改期了,他三言兩語像軍人似的佈置好了這場戰鬥,然而卻又猶豫起來,優柔寡斷的弱點使他沒有這樣做。他上樓去找埃納博太太,一個女僕剛剛在梳妝間裡給她梳洗完畢。

  「哦!他們罷工了,」埃納博太太在丈夫徵詢她的意見時,泰然自若地說。「哼,這又能把我們怎樣?……一點也不妨礙我們請客,是不是?」

  埃納博太太堅持己見。儘管埃納博先生說這次午飯不會吃得開心,參觀聖托瑪斯礦也辦不到,可是她都一一反駁掉了。為什麼放棄預備好了的午飯呢?至於參觀礦井,假使果真不妥當的話,飯後再說不去就是了。

  「再說,」等女僕走出去以後埃納博太太又說:「你知道,我為什麼一定要款待這些好人。對你來說,這門親事應當比你那些工人們的胡鬧更值得關心……總之,我要這麼辦,不用你管。」

  埃納博先生望著她,身上微微顫動了一下,在他那冷漠無情、規矩呆板的面孔上,顯露出一種心靈受過創傷的隱痛。埃納博太太袒露著雙肩,雖然已是昨日黃花,卻仍然鮮豔誘人,背部好像色列斯女神①的背被秋天鍍上了一層金子一樣。在這間淫蕩的女人的豪華溫暖的內室裡,彌漫著撲鼻的麝香香味。刹那間,他的情欲衝動起來,真想把她抱住,把自己的頭放到她的懷裡,在她挺得高高的兩個乳房之間好好滾一滾。然而他退縮了,因為他們夫妻分室居住已經有十年之久了。

  ①色列斯,是羅馬神話裡的穀物女神。

  「好吧,」埃納博先生離開她的時候說,「那咱們就一切照舊吧。」

  埃納博先生出生在阿登省。他本是被遺棄在巴黎馬路上的一個孤兒,飽嘗了一個窮苦孩子的種種艱難困苦。二十四歲上,受盡寒窗之苦在礦業學校畢業之後,便到格朗·孔伯的聖巴爾布礦當上了工程師。三年後,又到加來海峽省馬爾勒各個礦井任礦區工程師,他就是在那裡依靠對於工程師們來說已經成為規律的幸運,娶了阿拉斯紡織工廠一位闊廠主的女兒。他們夫婦在這個外省的小城市裡度過了十五年單調的生活,沒有任何變化,也沒有生過孩子。埃納博太太是在拜金主義的環境裡長大的,看不起忙忙碌碌掙不了多少薪水的丈夫,因為她在上學時就夢想的一切虛榮都不能從他身上得到絲毫滿足,因此對他也就越來越有氣,日漸疏遠起來。埃納博先生為人誠實不苟,毫不投機舞弊,像一個兵士一樣堅守在自己的崗位上。夫妻間的不和不斷增長,而且由於一種使最熱情的人也會心灰意冷的性欲方面的不合,這種不和就更加深了。埃納博先生非常寵愛他的妻子,但是妻子是一個性欲極強的饞貓,兩個人根本合不來,很快傷了感情,終於分開睡了。自此以後,埃納博太太就找了一個情夫,但是他卻一點不知道這回事。後來,他離開加來海峽省,來到了巴黎,在總管理局謀到一個職位,心想這一回妻子一定會感激他的。誰知巴黎更促進了他們的疏遠,巴黎是埃納博太太從小就嚮往的地方,來到這兒剛剛一個星期的功夫,她就徹底改變了在外省的一套習慣,一下子文雅起來,完全浸沉在當時奢侈放蕩的生活之中。她在巴黎居住的十年裡,生活十分放縱,公開和一個男人來往,當她被這個男人遺棄以後,她簡直是悲痛欲絕。這一次可沒有瞞得過丈夫,但是,經過一連串的爭吵以後,他也無可奈何,終於向這個一味追求享樂而不知自重的女人屈服了。埃納博先生在妻子和那個男人決裂之後,發現她竟憂傷成疾時,便接受了蒙蘇煤礦經理的職務,仍然希望能夠在這個荒涼的、到處是黑煤的地方使她改邪歸正。

  埃納博夫婦自從遷居蒙蘇以來,又陷入了他們初婚時期的那種煩惱。最初,她對這種安謐的生活很感舒暢,在這廣闊平原的單調中得到平靜。她像一個上了年紀的女人一樣,深居簡出,裝得好像遠離世事,甚至連身體發胖也毫不在乎。但是不久,在這層淡泊的外表後面,爆發了最後的狂熱——她尚有生活的需要。她花了整整半年的時間,按照自己的趣味佈置經理的小公館。她說這個小公館過於簡陋,於是給房子裡裝飾滿了壁毯、珍奇的玩物和各式各樣豪華的藝術品,連裡爾也有人紛紛議論起這所住宅。現在,這個地方,一望無際的田野上的這些牲畜,常年汙黑而又沒有一株樹木的道路,以及路上熙熙攘攘使她厭惡害怕的人群都使她十分生氣。她開始抱怨起這種流放似的生活。她指責丈夫為了勉強可以糊口的、可憐的四千法朗的薪水犧牲了她。難道他不該跟別人一樣,要求入股,弄到一些股份,最後也成就一番事業嗎?她以一個帶來一份家業的女繼承人的蠻橫態度,堅持要埃納博先生這樣做。埃納博先生總是那樣一本正經,裝出一副經理的冷漠樣子,心裡卻被對這個女人的欲望折磨著,這種隨著年歲而增長的晚期欲望十分強烈。他從來沒有像情人那樣地佔有過她,他腦子裡總縈繞著一個幻象:有朝一天她會像委身於別人那樣撲到他懷裡。每天早晨他都想在晚上征服她,然而,當她用那雙冷冰冰的眼睛望著他的時候,當他感到她從內心裡拒絕他的時候,他甚至連摸摸她的手的勇氣也沒有了。這是隱藏在他那種死板態度之下的一種不可治癒的痛苦,這是一種在夫妻生活中沒有享受過幸福的人暗藏在內心深處的、柔腸欲斷的痛苦。六個月之後,當小公館終於修飾完畢時,埃納博太太又無事可幹,再度陷入無聊和苦悶,就像一個註定要因流放而死的犧牲者,覺得死了倒痛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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