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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九


  正在這個時候,內格爾工程師和丹薩爾終於接到報告和李肖姆一起趕了來。內格爾非常氣憤地聽完工頭的敘述,大叫道:「總是在這些討厭的坑木上出事!我說過一百遍了,早晚要砸死人的!可是這些混蛋還說,要是再逼他們加固坑木的話,他們還要罷工呢!最倒黴的是,公司還得賠償損失。埃納博先生可得高興了!」

  「這是誰?」他向一聲不吭站在人們正用被子包裹的屍體跟前的丹薩爾問道。

  「是『樹根』,我們的一個好工人,」總工頭回答說,「有三個孩子……可憐的人!」

  萬德哈根醫生要求馬上把讓蘭送回家去。已經六點了,天就黑了,最好把屍體也運走。於是,工程師吩咐套好一輛柩車,抬來一副擔架,把屍體連墊子一起裝到柩車裡,把受傷的孩子放在擔架上。

  推車女工們一直守候在門口,跟遲遲不肯回去、等著要知道結果的礦工們交談著。監工室的門打開了,人群馬上肅靜下來。新的殯儀隊又形成了,柩車在前,擔架在後,最後是送行的行列。大家離開貯煤場,慢慢走上通往礦工村的斜坡道路。十一月的初寒把一望無際的大平原摧殘得光禿禿的,夜幕緩緩地籠罩了大地,仿佛從暗藍色的天空垂落下來的一幅殮布一樣。

  艾蒂安低聲建議馬赫,讓卡特琳先回去通知他老婆一聲,好使她不致感到這個打擊過於突然。跟隨著擔架、神色萬分沮喪的父親,點頭表示同意;於是,年輕姑娘跑著趕到前面去,因為眼看就要到了。然而,人人熟悉的那個陰森森的盒子——柩車早已引起了人們的注意。村中的一些女人披頭散髮、憂心如焚地三三兩兩瘋狂地跑到道邊上來。一會兒就聚集了三五十個,一個個嚇得連話都說不出來了。真的有人死了?到底是誰呢?勒瓦克的敘述最初使她們放了心,但現在卻又使她們陷入一場惡夢之中:「不只是一個人,而是死了十個,柩車將一個個地這樣送回來。」

  卡特琳來到被不幸的預感攪得心亂如麻的母親面前,剛剛結結巴巴地說了幾個字,母親就喊叫起來:

  「你父親死啦!?」

  年輕姑娘極力解釋,談著讓蘭的情況,但馬赫老婆根本聽不進去,一縱身就跑到外面來了。當她看見柩車出現在教堂前面的時候,臉色刷地變白,昏過去了。站在門口觀望的女人們心裡都憂心忡忡,誰也說不出一句話來,只是伸長脖子瞧著。有的女人跟著隊伍,提心吊膽地想看看它到底停在誰家門口。

  車子過去了,馬赫老婆看見了跟在擔架後面的馬赫。當人們把擔架放在她家門口,她看見讓蘭還活著,可是腿已經砸壞了的時候,不由得怒火心頭起,氣得連氣都喘不過來,可她沒有掉淚,只是結結巴巴地說:

  「就是這樣!這回又把我們的小的弄殘廢了!……兩條腿,我的天!叫我怎麼辦喲!」

  「請先別吵!」跟著來替讓蘭包紮的萬德哈根醫生說。「難道你願意叫他死在裡面?」

  阿爾奇、勒諾爾和亨利哭起來,馬赫老婆更生氣了。她幫著把受傷的孩子弄到樓上,一面遞給醫生需要的東西,一面咒駡命不好,埋怨說叫她上哪兒去弄錢養活殘廢人哪。難道老爺爺一個人還不夠,偏偏現在孩子又失去了兩條腿。她不停地嘮叨著,同時從鄰近的一幢房子裡也傳來肝腸欲裂的嚎哭聲:「樹根」的老婆和孩子們撲倒在他的屍首上痛哭著。天已經黑透了,精疲力盡的礦工們終於吃了晚飯。礦工村死一般寂靜,能聽見的只有這些震天動地的哭聲。

  三個星期過去了。讓蘭總算能免於鋸腿,他可以保留兩條腿了,但是可能永遠成為瘸子。經過調查,公司不得已給了五十法郎的救濟金。此外,還答應等他恢復健康以後,可以給他在礦上安排個井上工作。然而,家裡比以前更困苦了,因為父親遭受了這次巨大的震驚之後,發起高燒,大病了一場。

  從這個星期四,馬赫才又到礦井去上班。星期日晚上,艾蒂安又談起即將到來的十二月一日,他一心惦記著公司是不是會按照它所威脅的那樣去作。卡特琳一定又和沙瓦爾在一起遲遲還沒回來,大家一直等她到十點鐘。馬赫老婆見她仍然沒有回來,一句話沒說就氣呼呼地把門閂上了。艾蒂安面對著只睡著阿爾奇的那張空了一大塊地方的床,心思煩亂,久久不能入睡。

  第二天,仍然不見人影兒,直到下午下班的時候,馬赫兩口子才聽說是沙瓦爾把卡特琳留住了。沙瓦爾跟她大吵大鬧,她只好決定跟他一起過了。沙瓦爾為了躲避指責,突然離開沃勒礦井,到德內蘭先生的讓-巴特礦幹活兒去了,卡特琳也跟他到那裡去當推車女工。不過,這一對新人仍住在蒙蘇的皮凱特咖啡館裡。

  起初,馬赫說要去揍這個小子,並且要狠狠地踢女兒一頓,然後把她弄回來。後來作了一個無可奈何的手勢想到:那有什麼用呢?早晚是這麼回事,女孩子要是有心跟別人睡覺,誰也攔不住。最好是不聞不問地等著他們結婚算了。可是,馬赫老婆可不想就這樣善罷甘休:

  「自從她和那個沙瓦爾搞上以後,我打過她嗎?」她大聲嚷著對艾蒂安說,艾蒂安一聲不吭,臉色十分蒼白地聽著。「你說說看,你是個明白事理的人……我們一直隨她的便,是不是?唉,因為所有的女孩都這樣。我也是一樣,他爸爸娶我的時候,我當時已經懷孕了。可是,我並沒有從爹媽家裡逃跑呀。還沒成人就把每天的工錢送給一不需要錢的野漢子,這種醜事我可從來不會做……啊,你說,這多氣人哪!以後誰還肯再養活孩子呀!」

  艾蒂安只是點頭表示回答,她繼續說:

  「一個女孩子天天晚上想跑到什麼地方就跑到什麼地方去!不知她心裡想的是什麼!她不幫助我們度過這個難關,就別想叫我同意她結婚!養女兒就是要她幹活的,這是天經地義的事,你說是不是?……我們對她太寬容了,根本不該讓她跟一個男人去胡鬧,一開慣頭,她就得寸進尺!」

  阿爾奇點頭表示認為母親說得對。勒諾爾和亨利被這場暴風雨嚇得低聲嗚咽著。這時候母親數落起家裡的不幸來:先是不得已讓紮查裡結了婚;老爺爺長命老又兩腿扭曲,坐在椅子上不能動彈;緊接著是讓蘭,到現在骨頭還沒有長好,十天之內不能出屋;最後是令人難於忍受的卡特琳這個賤貨跟著漢子跑了!一家人弄得七零八落。只剩下父親一個人在礦上幹活兒,不算艾斯黛一家七口人,只靠父親每天的三個法郎怎麼能活得下去?倒不如乾脆全家跳河死了好。

  「你這樣發愁有什麼用,」馬赫用低沉的聲音說,「也許我們的苦還沒有受到頭呢。」

  呆呆地凝視著地面的艾蒂安抬起頭來,放眼遠望,憧憬著未來,自言自語地說:

  「啊!是時候了!是時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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